傍晚時張推官回來,知道蘇長越來,十分意外,特把他單獨叫去書房聊了聊。
聊完私下過來找珠華:「珠兒,你別擔心,我看長越是個成大器的模子,你不悔婚很好,你嫁與他,可能受一時困窘,但不會一世如此的。」
珠華點點頭:「舅舅,我知道。」不然她早順水推舟地退了,婚約什麼的,對她可沒多大約束力。
「你的嫁銀雖被錦衣衛抄走了,不過你舅母那裡還有五千兩替你存著,另有光哥兒的五千兩——你二舅舅把孩子養成那樣,沒有道理收光哥兒母親的銀錢,他用掉的那部分,舅舅替他補回去,到時候一併作為嫁妝給你帶走,和光哥兒說一聲,想來他再不會有意見。」
——張推官說二房「把孩子養成那樣」,是因為看到了葉明光的變化,圓球一般的小胖子,到珠華手裡大半年,瘦成眉清目秀的正常孩童一枚,既精神又活潑,對比太鮮明,什麼也不用說了,二房把人當豬養的真相暴露無遺。
張推官不提,珠華一時還沒想到還有撫養費的事,她先道:「不,光哥兒的錢就是光哥兒的,舅舅要還是不要,是舅舅和他之間的賬,總之我不要。」
而後心裡就忙著算開了,她現在大概知道物價了,張萱幫母親理家,她有意去瞄過幾眼,以張家的人丁,排除掉走禮及非常態的大項開支,單算衣食日常開支的話,一年的家用大概在兩百兩銀左右——她有五千兩,仍舊是一筆小巨款呀!
她整個開心起來了,就說嘛,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筆錢打底,她心裡可要有底氣多了——
「那麼,長越給你的欠契呢?你拿出來還給他罷。」
「……」珠華醒過神來,警惕地看張推官,「什麼?我不給,一碼事歸一碼事,那是他欠我的,錢沒還給我,我為什麼要還欠條。」
張推官沒料到她這麼乾脆地拒絕,挺意外:「珠兒,我以為你不在意銀錢——光哥兒那五千兩你不是不肯要?不如你就當做是舅舅收了光哥兒的,然後再貼給你的罷。有這一萬兩,到時候你嫁過去當不至於太受苦了。至於欠契,你還是還給長越為好,你既已不應他退婚,索性把人情做得再周全些。」
他把聲音壓低了,繼道:「你無父母撐腰,天生比別人吃了虧,此時能與他施恩,是難得的機會。長越能跑這一趟,可見良心上不需擔心他。你在一個有良心的人少年艱難時幫了他,往後一生就要好過得多了,便是你偶爾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計較,盡有容讓的。」
珠華先聽著很感動,因張推官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開了,露出內裡心機和她說到這個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慮——連葉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層,珠華頭一回鮮明地從他身上感覺到有血緣的娘家舅舅的模樣;但再往後聽到最後一句,她的臉頰就鼓起來,不怎麼樂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邊的呀?什麼都沒發生呢,就是他讓著我了,哼,我有這麼壞嗎?」
張推官搖搖頭,無奈一笑:「舅舅和你說正經事呢,莫撒嬌搗亂。欠契呢?長越現在家裡只有婦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了,你把欠契拿來,今晚就還給他。」
珠華沒聽進去他的話,只是驚悚地瞪他:誰、誰撒嬌啦?!
張推官看出來她的意思了,嘆道:「又彆扭上了,你說你,這脾氣哪裡來的,你娘當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這麼倔。」
……那是因為你外甥女裡面的芯子換過了。
珠華略有些心虛,雖然不是她的錯,她也擰不起來了,假裝沒事地把話題轉移回正題:「光哥兒的錢舅舅不用說了,我不會要的。我要是窮到一文不剩了,問光哥兒借點還說得過去,我也不會硬撐著,但我還有五千兩呢,那怎麼好想他的錢?就算從舅舅手裡轉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我自己做的選擇,自己負責,沒有拉光哥兒替我墊著的理。」
外甥女年紀雖小,但做人剛直,張推官聽得甚是欣慰:「那長越的欠契——」
珠華乾脆道:「我不還。他什麼時候還錢,我什麼時候才還欠條。」
張推官略頭痛:「……舅舅和你說的話都白說了,你們以後都是一家人,硬較這個真做什麼。」
「因為舅舅想錯了,其實我是很在乎銀錢的。」珠華道,「我知道舅舅是為我好,但是花五萬兩買這個人情,太貴了,我捨不得。」
張推官無言以對。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還能和她說什麼好了。
珠華還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張推官今天很靠譜的份上,她靠著書案,一併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擰著不聽你話,我有正經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條還了,他無債一身輕了,可能就要有空動別的心思了——找個丫頭還是納個妾什麼的,我比他小五歲呢,這種事很難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這人情換他給我許諾一輩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應,這麼要挾來的承諾,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讓他欠著,他一邊要好好讀書,一邊要想著怎麼還錢,兩邊都是壓力,再有心思想別的,我也只好認了,好歹到時候我還有錢,我自己找樂子,日子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這、這是歪理——張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經姑娘這麼動腦筋的,還「自己找樂子」,這叫什麼話,他的那些算計已經不怎麼君子了,聽珠華堅不肯要葉明光的銀錢,他還有一瞬自愧——誰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這麼小,怎麼琢磨得出這些事的,張推官簡直細思極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覺得還挺有道理,雖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這怎麼破。==
他困難地擠出句話來:「珠兒,你就是不想長越納妾是吧?」
擠出這句話來他都覺得怪異極了,和年方十一歲的小外甥女討論妾不妾的,他還從未想過有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離經叛道擺在了眼前,硬要裝看不見,學老夫子壓著她說婦德,既無用,他也還不至於迂到那個地步。
見珠華點頭,他接著道:「不納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們如今是少年共患難,情分更比別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實可以和長越明說,不用——咳,不太用暗裡琢磨。」
他很糾結,他一方面覺得應該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當以賢德為要,顧好丈夫家庭,什麼「自己找樂子」萬萬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是自家孩子,機靈一點不吃虧好像也不壞,萬一蘇長越得志後就是變了心腸,難道還要硬攆著外甥女忍辱負重嗎?她自己想開,不自苦,有什麼問題呢?
珠華道:「我不說。舅舅,你別又說我彆扭,這是再淺顯明白不過的道理,他納妾,給我在臥榻之側弄了個他人酣睡,難道覺得我會開心嗎?明知我不開心還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世上也許真有這種認為妻子會樂意與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這不是立場問題,而是頭腦問題了,總之,要麼是壞,明知妻子傷心還要做;要麼是蠢,放著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這種書上的話當了真。就不想想,四書上還對男人提出了許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舉的人都要讀,可最終別說成聖了,就是能做個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幾個?」
張推官:「……」
他沒把外甥女說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過去了怎麼辦。
珠華也不是為了和他抬槓,感覺自己似乎說得太放飛了,就又往回拉了拉:「當然,我覺得蘇哥哥應該不是這種人,他還挺靠得住的。」
張推官不想和她講理了,無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這裡也沒事嘛。」珠華嘻嘻一笑,「我又不會催著他還錢,舅舅說了,蘇哥哥是個有良心的人,那他總不好意思在還欠我錢的時候就傷我的心罷。」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話?你的目的不還是管著他,不讓他納妾麼。」張推官不愧是幹刑案的,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珠華不肯認:「我沒管他,他可以納妾的呀。」
張推官:「等錢還清了之後?如果他出息得早,沒幾年就把錢都還你了呢?」
「怎麼可能?」珠華微微睜大了眼,「除非是一筆還給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個月的俸祿,這交給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幾口呢,吃喝哪樣不用錢,等以後有了孩子,花費就更大啦。」
張推官再無法可想,只能笑斥:「還說你不彆扭,就不能好好說個話——咳咳。」
珠華摸茶壺給他倒茶:「舅舅,你別急麼,好了,我好好說話,我就是不要他納妾,不過光我這麼想又沒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說,你可別轉頭說漏了,告訴給蘇哥哥啊。」
「我不告訴。」張推官沒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後,有點不忍目睹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低聲道,「因為用不著我告訴了。」
「……」珠華打擊了張推官半晌,現在終於輪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著茶盅,機械地轉頭。
蘇長越站在台階下,面色如常:「張伯父,珠兒,伯母讓我來叫你們過去吃飯。」
其實鍾氏叫的是張萱,蘇長越正好站著,就主動先一步過來了,結果就——
嗯,他聽見的不多,只有個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納妾」是聽得真真兒的了。
他發現他先前想錯了,小娃娃的醋勁不是還那麼大,而是長了一歲後,更——加大了。
牙還沒長齊,已經在惦記著排擠他根本沒影的妾室了,這怎麼辦喲。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聰明點的姑娘都該離他遠點了,這些時日以來他看的臉色本也不在少數,就剛才張三姑娘還來鄙視了他一通,他沒回應,但對她的心態,他心裡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還一副守寶的口氣,似乎還想拿欠契綁住他——他那時剛進了月洞門,只聽見屋裡飄出來幾個詞,沒聽得太真,大致猜出來的。
她以為他還是什麼香餑餑哪。
蘇長越有點發愁。
只是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帶著甜。
小娃娃是很認真地在拿他當寶啊,還傻不愣登地算計,打算要他欠她一輩子。
他現在的未來灰暗得看不見一點兒亮,和他捆一起有什麼好。
真是個傻娃娃。
這種傻姑娘,大概是獨此一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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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待蘇長越告別了張家,再跋涉趕回安陸後,發現似乎,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