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長安門外,皇榜一經放出,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此時即將能換一個稱謂的中式舉子們追求又是不同,一甲自不用說,欣喜若狂,眾人也皆羨慕不已;二甲也很不錯,就進入仕途來說,是夠用了;三甲就未免有些悵然若失的意難平了。
司宜春又吊了回榜尾,不過是吊在二甲的末尾上,列屬二甲第一百三十八名,喜得哈哈大笑:「懸哉,懸哉,一定是文聖保佑了我!」
又替蘇長越扼腕:「小蘇太可惜了,只差一名!若是當麵點選就好了!」
他雖沒明說,但那意思是明擺著的:狀元榜眼不論,但探花不知從哪朝哪代起有個默認的潛規則,差不多的成績下,擇年輕貌俊者取之,有的考官甚而會在會試後特意打聽考生的年貌,殿試糊名時排出的探花若不能符合這個要求,會再進行調整,以蘇長越的年紀相貌,不過一名之差,完全可以填補這個差距。
蘇長越笑道:「司兄勿要玩笑,我能中傳臚已是意外之喜了。」
「哼!」
他話音剛落,旁邊便傳來一聲冷哼。
蘇長越下意識循聲望去,卻見是個大約三十出頭的青袍舉子,國字臉,相貌尋常陌生。
雖不相識,但從他的反應裡不難判斷出他的身份,司宜春興奮裡言語不謹,先有一點冒犯,正叫正主聽著,人家不悅也算情理之中。
蘇長越便代為歉意地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昂著頭別過臉去:「國家取士,豈有取貌之理,文章才是千古事,我奉勸有些人還是不要想太多了!」
他這話在一片互道恭喜的歡騰中顯得甚不合群,周圍聽到的都用奇怪的目光看過來。
司宜春心頭火起,便是他說錯了一點話,蘇長越也道過歉了,此人便不原諒,又不是有什麼仇怨,不理會也就是了,何至於當場打人臉面!
冷笑一聲反唇相譏:「我也奉勸有些人,不要自視太高了!」
不過高了一名,口氣倒像比別人高了一百名似的!
青袍舉子大怒,張口欲斥,旁邊一個來送皇榜的制敕房中書舍人還未走,先一步插了句話,問蘇長越:「你是第四的蘇家子?」
蘇長越一愣,拱手道:「正是。」
中書書人搖搖頭:「那確實可惜了,這探花原定的是你。」
他說著上下打量了一眼蘇長越,嘆了口氣,轉身離開,回宮繳旨去了。
皇榜下的眾人一片嘩然:這是什麼意思?有黑幕?!
中書舍人是天子近臣,眾人不敢去攔他問個究竟,便把滿溢著好奇的目光盡皆投向兩個當事者。
這一看——確實可惜啊!
實際上的探花盧文濱能在三十出頭的年紀上中榜也算年輕有為,但和他旁邊站著的青年一比,那真是全方位被碾壓了,兩個人往外一站,怎麼看也是蘇長越更像探花,一道出去跨馬遊街,鮮花香帕肯定全衝著他來,盧文濱在旁邊就像個路過的路人一樣。
眾人的心意皆在目光中流露出來了,盧文濱氣得叫道:「我是清白的,我什麼也沒幹!」
眾人的目光仍舊:「……」
大家都懂的嘛,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幹了什麼,可是你本人就是個活證據啊,不過只差一名,這文章差距能差到哪裡去,你要真那麼好,直接就是狀元了,也不會屈居第三,按著常理,探花就該是更年輕的上,你能把別人擠掉,呵呵。
當下就有人笑道:「盧兄這麼有辦法,何不索性做個狀元,倒免得人疑惑。」
舉子們最是不怕事,又最厭這等關係戶——當然要是自己就另當別論了,聞得此言,群起鬨笑起來。
盧文濱氣得頭腦發昏,都說不出個整話來了:「我沒有,不是我!」
伸指向蘇長越大罵:「小人,你自己文章不如人,何故搆陷於我!你這是嫉妒!」
蘇長越再不想惹事也忍不住了,冷然道:「盧兄還是冷靜些罷,我並未說什麼。」
司宜春在旁幫腔:「就是!說你這個探花有問題的是剛才送皇榜的舍人,你要喊冤找他去,往小蘇頭上潑什麼髒水!」
梁開宇幽幽補充:「盧兄也是飽讀詩書的人,連偷來的鑼鼓敲不得這句話都不知曉嗎?我要是盧兄,回家自己關起門來偷著樂一樂得了,何必在這裡給自己找不痛快。」
登時又激起新一輪哄笑。
盧文濱快要氣瘋了,想罵人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他,都找不出一個明確目標,正這時,從皇城門裡安步走出十數個官員來,清一色緋袍寬袖,分了兩撥,各自交談著什麼。
盧文濱如見救命稻草,急奔過去,躬身拱手道:「各位老大人,先前送皇榜出來的那個舍人污衊學生暗動手腳,搶了同榜的探花,學生敢以性命擔保,萬萬沒有幹過此等事情,請老大人叫出那舍人來,學生與他當面對質,以還學生一個清白!」
兩撥官員吃了一驚,同時停下了交談,走在左邊最當前的一名老者皺了眉頭,先往盧文濱身上打量了兩眼,目光複雜,然後才道:「他說了什麼?」
盧文濱忙一句句學了,然後氣憤地道:「如今同榜之人皆誤會學生,學生背了這個污名,日後還何以立足!」
原在皇榜下圍擁的舉子們猜出這些官員是何人——這個時辰出皇城,又皆著高品級服色,肯定是負責殿試的讀卷官們了,便忙都湧過來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老者先向眾人說了一句,口氣和藹。
待眾人直起身後,他提高了點聲音,接著道:「殿試的名次是皇上御筆欽定的,其中並無詭秘,各位不必聽了一點風言風語,就擅加聯想,既已看過皇榜,便就此散去,安心回家等待後日的金殿傳臚罷!」
盧文濱大喜,連忙躬身道謝,又道:「不敢請教老大人高姓?多謝老大人為學生洗清污名,學生明日一定登門拜謝!」
這老者自然是萬閣老,他平白損失掉一個推自己人上一甲的機會,心情正糟著,沒空閒應付這個撿漏的,淡淡道:「不必了。」
便帶著左邊的官員們走了,右邊的大理寺卿腳步慢了慢,往人群裡尋了一眼,道:「蘇長越是哪個?」
眾舉子大愣,連蘇長越都怔了一怔,方自人群裡走出來——他認得萬閣老,先不想離著他太近,恐怕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特意離遠了些。
他現在這一站出來,不可避免地又挨著盧文濱近了,兩人又成了對照組,蘇長越折腰再度行禮:「正是學生。」
讀卷官們雖都知道蘇家事,但並沒見過蘇長越,畢竟當時蘇父品級不高,還沒到能帶著兒子和高官們來往的地步,此時一見,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便有人嘆道:「可惜!」
如此風采,凜凜然如玉樹,豈非是現成的探花郎,打馬遊街時足可撐門戶,原定的又恰是這個名次,真是天緣巧合。可惜,偏讓萬閣老攪合了,累得眾閱卷官們都跟他一樣沒眼光似的。
盧文濱臉一下焦黑了——什麼意思啊?怎麼又來一個可惜?!
大理寺卿見此,倒安慰了他一句:「你的名次確是皇上定的,你確實清白。」
盧文濱方覺好過了些,斜眼瞪蘇長越——再可惜有什麼用?聖心不屬你!
大理寺卿笑道:「好了,都回去罷,領進士巾服,備金殿傳臚,你們的事還多著,就莫在這裡徘徊不去了。」
他說罷,也和在右邊的官員裡一起走了,眾舉子們目送他們走遠後,方三三兩兩地議論著,跟著離開了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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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顧忌朝廷顏面,沒有當場賣了萬閣老,說出其中究竟,恐怕惹起鬧事來,但先有舍人漏話,後又有他特意點出蘇長越來見了一下,這些總不是無端來的,舉子們四散回去後,就各顯神通打聽起來。
當日殿中單是閱卷官就有十來人,本就難瞞住人,舉子們不少出自官宦人家,又有途徑,這一打聽,就打聽出大概來了。
不過第一手打聽到的人知道的是全貌真相,但往外傳時,二手三手的,信息量難免就損失扭曲了不少,到擴散到眾人皆知時,就只剩一項準確信息了。
——原來是萬閣老力保!
萬閣老在士林間的風評,簡單來說就一個字:差。
這一點連萬黨都無法否認。
風評這麼差的萬閣老,硬壓下人家名次都寫好了的原探花,另行捧了個新的出來,這其中沒鬼?呵呵。
盧文濱剛得意了沒兩天,又叫一堆異樣目光圍觀上了,講真,他其實挺倒霉的,因為他確實沒和萬閣老串通,他一直真心實意地以為自己的探花是實至名歸來著,怎知真相如此,叫他情何以堪?
為了洗白,他不得不幹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他公開怒斥了萬閣老。
這一招非常有效,他要是萬閣老的人,那無論如何不可能這麼折辱他的臉面罷?
盧文濱如願洗白了,結果是萬閣老的聲望又跌一截——赤膊也要推上去的新科探花根本不領他的情,反而公開和他劃清了界限,簡直不知他圖什麼。
不過這些暫且都和蘇長越沒關係了,以他目前的位置,離著萬閣老還太遠,能以自身損失一個一甲的代價,間接給萬閣老製造一點心堵,已算是不錯了。
司宜春和梁開宇聽到消息後齊齊來安慰他,蘇長越自己的心情卻很好。
在經過金殿傳臚、遊街等一系列程序後,他去翰林院請假知會了一聲,要返鄉去準備聘禮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