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司宜春和梁開宇在出皇榜後便另覓了住處,他二人皆準備向著接下來的館選努力一下,若不成,再考慮接下來的觀政選官等路子。不過不管怎樣,既已成為進士,前程起步是定了,那自然不可能再在蘇家湊合,尤其司宜春還要準備迎娶自家鄉送嫁來的未婚妻,就更得尋一處單獨居所了。

  蘇長越因不必參與館選,時間比他們都充裕一些,假也好請——翰林院清貴之地,庶吉士在其中的三年更多的仍是習學,不直接參與什麼具體事務,因此院裡也不等人用,他是立即持告身到任,還是待館選結束後,和通過館選的庶吉士們一起進院都可。

  蘇長越便選了後者,他謀算好了,先回德安府去,接上孫姨娘和兩個妹妹並置辦好聘禮,而後一道往金陵而去,在臨近州府安頓下家人,再前往張家求親,儀式過後帶著珠華去臨近州府見過家人,匯齊了再齊回京城。

  這麻煩了些,但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孫姨娘和妹妹們皆是弱質女流之輩,家中沒有一個成年男主人頂梁,先前與他兩地分離是迫於無奈,如今他這邊穩定下來,那必是要接過來一起住的。

  他匆匆收拾了不多的一點行李,去車馬行租好了馬車,在將要和福松上路的前一天,卻接到了刑部的傳票。

  來送傳票的小吏知道他才中了傳臚,態度很客氣:「是相公先前遞去的狀子有了結果,本部堂官請相公前去聽判。」

  蘇長越一怔,春闈之時,連著會試殿試到張貼皇榜,滿京城的目光都匯聚在這樁掄才大典上,他遞了狀子後曾去刑部望過一眼,見還在收狀,料著還沒定案就沒有進去,之後一直忙忙碌碌,沒空閒再過問,沒想到刑部在春闈的喧囂下,默不吭聲地竟已把案子辦了。

  不過算一算時間,打皇帝下令查辦起,已有兩個多月了,現在出判決,正是差不多了。

  他便出了家門,隨那小吏往刑部而去。

  路上問小吏打聽,小吏位雖卑,但成日在刑部裡廝混,消息很靈通,也很願意和新出爐的年輕傳臚公結個善緣,就說與他聽:「相公儘管放心,請相公去是好事,相公的狀子裡是不是有家產被奪之事?如今正要清點了還與相公。據我偷偷聽了一耳朵,相公狀子上寫的證據確鑿,所以狀子上的數目有多少,應該都是可以還回來的。」

  蘇長越大出意料,跟著湧上滿心的百感交集,一時竟分辨不出心中是痛是悲是喜,只能道:「……多謝堂官秉公執法。」

  在關於珠華嫁妝的那一部分上,他的證據確實充足,因為當年葉家留有的憑據雖然一併被錦衣衛搶走,但這份憑據同時在金陵張家還保留了一份,如此巨額家產,身後劃分時不可能不找個見證人,蘇張兩家便是互為見證,這憑據也是互留了備份,同時上面還有河內縣縣衙的官印以為旁證,重重保險之下,只要能有這份憑據在,葉家家產的歸屬就毫無疑問。

  不過屬於蘇家本身的家產相對之下證據就不那麼硬了,蘇家有賬目,但畢竟只在蘇家之內,沒有旁人可證,官府要不認,蘇長越也無法可想。

  在他的預計裡,能把珠華的五萬兩拿回來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這還是建立在他春闈得中的前提之下,他自身的份量能重一點,若不然,就算刑部承認這筆賬,可是要說已被錦衣衛揮霍光了,他能怎麼辦?總不能叫刑部自己掏錢貼給他罷。

  平民百姓面對官府時,就是如此弱勢,受了冤屈唯一的渠道只有去官府求主持公道,官府若不理,那就毫無辦法,只能吞下這口氣了。

  蘇長越當年所以隱忍住,未去衙門喊冤,便是因此,敵我力量懸殊太大時,告也白告。

  如今看,倒比他想爭取的結果更好一點。

  「不只相公家,當年和相公家一起被抄的其餘四家,家產都要發還他們呢。只是他們多在外地,還得遣人去通知,不如相公趕巧。」

  蘇長越這回真驚訝了,其餘四家都已不在京城他是知道的,程家和他同一年扶靈返的鄉;告密的李永義死於流放途中,李家人存身不住,不多久也離開了京城;蔡盧兩人倒是倖存,但他們在獄中也飽受折磨,身體落下了病痛,不得已先後辭官帶著家人回鄉歸根。

  這也就是說,這四家多半不可能跑到刑部去交狀子喊冤,他們的家產,是刑部主動發還的。

  ——說實話,這得是青天級別的主官才幹的事,一般官員真沒這個覺悟。

  這個疑惑在見到作為主審官的刑部左侍郎時被解答了。

  左侍郎拿出來一份蓋著刑部大印的判決書,但他先宣讀的卻不是這份判決書,而是附在其上的一份御筆批示。

  這批示當是根據刑部先前上報的案情下的,除了明令歸還五家家產之外,對當初的五人組還各有封賞,亡故的各追贈一級,仍健在的因兩人身體故,給賜了個散官閒職,真是考慮得極周到了——當然李永義除外,發還他家被搶走的家產已算天恩浩蕩了,別的不可能有他的份。

  蘇長越叩謝過天恩後,別的要走的程序都很簡單,他家當初被搶走的原都是銀票,蘇父是清流官,沒什麼外財,家裡陳設普通,錦衣衛看不上,就沒動實物。如今他也只要領回銀票即可,點過數目,簽字畫押,他這樁案子就算是了結了。

  他又略微打聽了一下靠著這筆錢財從總旗升到百戶的錦衣衛,二十一歲的傳臚,御筆欽點的庶吉士,說是前途無量一點也不為過,左侍郎不吝於透露給了他:「此人手下染的血還多著,樁樁件件累積下來,斷無生理,這批人犯的判決會一總下來,大約也就是這幾日了。」

  蘇長越謝了他,不再打攪他辦公,揣著失而復得的家產出了刑部大門,慢慢往家走。

  他一路若有所思,家產已經回來,惡賊將要伏誅,他的思路便不在這上面了,他現在想的是皇帝下的批示。

  這批示實在來得奇怪——當然不是說歸還他家家產奇怪,也不是說給父親的追贈奇怪,一般神智清明的天子都會這麼做,以慰忠臣之心。

  怪的是時機。

  五人組是因為什麼遭殃的?彈劾萬閣老。

  正常的程序是,被彈劾的奸臣倒台之後,才到有過的罰過,有功的賞功這一個清算的過程。

  然而現在萬閣老還好端端地在首輔位子上呆著,皇帝卻已經下旨褒揚彈劾他的言官「忠勇勤事」,還給了追贈,這對萬閣老而言意味著什麼?

  等於是啪地往他臉上甩了個巴掌!

  這個巴掌雖然甩得有點含蓄,不是脆響脆響的那種,但是能看懂的人肯定不少。

  先有殿試裡的那一幕,再到這份封賞,皇帝已經把自己的態度一點點挑明了:他不想要這個首輔,但礙於萬閣老是先帝老臣,身邊尚有一幫勢力,首倡往金陵迎駕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他不能直接對萬閣老下手。

  最好的了局,是萬閣老識趣點,自己乞骸骨,別再站在朝堂最前面惹皇帝煩心。

  ——本朝潛規則,做到萬閣老這個位份上的重臣,一般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罷職還鄉,沒有性命之憂,也不會下三法司,否則一國首輔,進衙過堂是個什麼場面?連朝廷的體面都跟著丟了,且想找個合適的主審都難。

  但很顯然,萬閣老沒有這個覺悟,死賴在首輔的位子上不挪窩,終於把皇帝等得缺乏耐心了,一面以雷霆手段清洗鷹奴錦衣衛的同時,一面開始往外釋放信號,表達對萬閣老的不滿。

  湊巧又必然的是,先後兩個信號都和蘇家有關係。

  但對於蘇長越本人來說,就僅此而已了,他雖是當事人,在這場局中卻只能算是棋子,由著人落子,掌控不到多少主導權。

  思路漸漸理清,家門在望,蘇長越加快了一點腳步——他不夠格入場,但在外圍推波助瀾一下還是可以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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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長越把定好的馬車又退掉了,他改了主意,決定在京裡置辦好聘禮之後,直接前往金陵求親,攜珠華往德安府,正好可以拜祭一下父母,而後再帶著妹妹們一道來京。

  這個路途規劃相對簡化一些,蘇長越所以先前不取,蓋因囊中羞澀,蘇家剩下的一點錢財大半都留在了德安老家裡,怕妹妹們若有急需用錢時被難住,所以他得先回老家去取錢才行。

  現在就不必要繞這個路了,他直接領著福松在京裡採買起來,他兩個都沒經過婚娶事,也不知要買什麼,難免要四處請教諮詢,他這一科同年裡幾乎全部已婚,聽到他將娶妻,興致勃勃地都來給指點,再加上昔年蘇家交往的一些人家,那等太太奶奶的更樂意談論這些事了,個個熱情得恨不得替他包辦了才好。

  在這個過程中,蘇父被追贈,家產返還,天恩浩蕩等訊息自然而然地散播了出去,萬閣老在其中所充當的難堪角色,原本不關心或看不懂的人漸漸也注意到,並將此流傳了開來。

  可惜,萬閣老不但位次是百官之首,臉皮也是,居然硬是巍然不動,連病都不稱,風雨無阻地照常上值,他如此唾面自乾,一時卻是無法了。

  到四月初一,蘇長越置辦好一車聘禮,帶上原屬於珠華的嫁銀,驅車往金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