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理,這事不該我管。」
堂屋裡,一個小丫頭在邊上打扇,曹二奶奶接過另一個丫頭遞上來的茶,喝了一口,火氣下去了些,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只是孟姑娘偏跟著我的客人混了進來,我要不在這裡料理清白,忽然就叫二嬸娘知道,連我都有了不是。所以,我就做一回主,孟姑娘有什麼話,現在這裡和我說清楚了,我們也不是那等翻臉不認人的無義人家,你們若是生活上有什麼艱難之處,說與了我,我未嘗不可以幫扶一二。」
又想用錢打發她——孟鈿羞辱又絕望,能給她多少錢?一百兩,兩百兩?就算翻十倍給她一千兩,父兄全部流放去了邊關,如今死活都不知道,剩下一家女眷,日日只有出,沒有進,又能堅持多久!
過不上十天半個月的花完了,難道她能再來討嗎?她原來根本不用過這樣的日子,就算家敗了,可她是勇毅侯府的人,她都快要嫁進來完婚了,不過差了大半年,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我不是來要錢的。」孟鈿流著淚開了口,「我只想來得個明白,我父親兄長也許做錯了事,可我有哪裡不好?他們那些事,我一個閨閣女子,既沒做過,更不知道,為何破家之後還要遭此厄運。二奶奶說府上不是無義人家,那難道有情有義的人家是這樣行事的嗎?」
曹二奶奶聽她控訴完,臉色放冷:「孟姑娘,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曹家若真無義,你還能站在這裡同我說話?你應當站在教坊司的地界上才對——我們侯爺冒著觸怒皇上的風險,替你們一家女眷求了情,你母親因此同意了退婚,只此一條,在道義上,我們對你就沒有虧欠。你現在倒過來指責我們,我們幫你沒幫出恩也罷了,難道還幫出仇來了?」
孟鈿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我們兩家是姻親,既結婚姻之約,本就該守望相助。」
珠華坐在隔壁的耳房裡,斷斷續續能聽到幾句,她腦子裡轉了轉,想起來了,有人求情這個事,蘇長越說過一句,但當時他只是順口閒談,沒有進一步細說是勇毅侯府出的頭。
這樣算的話,勇毅侯府這份補償確實給的夠可以了,新皇登基燒第二把火,勇毅侯站出來,一個不好,說不準要變成池魚。勇毅侯府本有更穩妥的選擇,孟鈿雖已定親,畢竟未有成婚,不算出嫁女,如果忠安伯府的女眷被判沒入教坊司,她得要跟著一併進去,屆時這樁婚事自然就不在了——即便勇毅侯府出於臉面,想法把她撈了出來,孟鈿的姐妹都淪為了賤籍,為人歌舞賣笑,當此風俗下,她又如何有臉活得下去?
勇毅侯府悔婚是有不對,但忠安伯府以這一份婚約換得一家女眷生路,這筆買賣做得非但不虧,還很划算了;孟鈿忽視別人承擔的風險和付出的努力,單以一句「守望相助」便想輕飄飄抹去,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這有點厚顏了。
珠華心下慶幸,幸虧她腦袋清楚,沒摻和進去,這些世家豪門真是沒多少省油的燈,孟鈿先前求到她門上時,專撿著對自己有利的說了,表現得又堅韌又痴心不悔,對於所受恩惠卻像得了失憶症一樣,隻字未提。
曹二奶奶被氣笑了:「孟姑娘,你這是覺著你家沒一點錯,錯全在我們了是吧?你為何不想想,若不是你父兄叔伯貪得無厭,你們焉得會落得這個下場!罷了,我說這些你也聽不進去,你就痛快說罷,還想幹什麼?——婚約兩個字,是再也不用提起,你再要糾纏,我只有立刻使人請你出去,再去和令堂好好談一談了。」
「我娘病著,你別找我娘!」孟鈿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無措地又望曹五,「五哥——」
曹五坐在最靠門邊的一張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腳,有點想跑開的樣子。
孟鈿大受打擊,凝淚於睫:「五哥,我們以前那麼好的情分,在你心裡一點都不剩了嗎?」
曹五很為難地道:「孟姑娘,你總說情分情分的,可我們定親的時候我年紀不大,還不大懂這些,我娘給我說了誰,就是誰了。後來我們定下了,那我對你客氣一點,不是應該的嗎?你要說到那麼嚴重,我其實很不自在。」
不自在——!
孟鈿的眼淚決了堤,最後一絲縹緲的念想也斷絕了,她是忠安伯府承爵長房的嫡出姑娘,曹五隻是勇毅侯府二房的次子,非但勇毅侯的爵位沒他的份,上頭有個同為二房的兄長曹四頂著,他以後連二房的家產都分不到多少。孟鈿面對他時,心底深處其實總有一點凌駕的優越感,也因為此她才敢混進來糾纏曹五,並非她不知廉恥,只是固有的那點優越感迷住了她的眼,讓她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如願而已。
卻沒想到他否認得這麼乾脆,孟鈿彷彿看到自己的面皮被踩在他的腳底下,來回碾壓。
「不,我不相信——」她恍惚著道,「五哥,你是變了心吧?我知道,我現在配不上你了,所以你心裡沒了我,你告訴我,現在你是看上誰了?」
曹五連忙搖頭:「沒有啊,孟姑娘,你胡說什麼。」
孟鈿這時候把珠華記起來了,抖著聲音問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剛才傳臚家的那個娘子?你看見她出現,眼神都是呆住的——」
「孟姑娘,慎言!」曹二奶奶忍無可忍打斷了她,「你在這裡信口胡說,想過後果嗎?」
孟鈿呆了呆,反應過來了,她只是一時口不擇言,不是真要牽扯珠華,這當口把珠華拉下水來,於她的目的沒有好處,她又沒證據,再嚴苛的禮法,也不能說看一眼都是錯。
就改口道:「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二奶奶別見怪。」
隔壁的珠華從中得了靈感,再回想一下瑞哥兒和曹五的兩句藏頭露尾的對話,終於意會過來了——登時好氣又好笑,瑞哥兒這小子,說糊塗連她都矇住了,說聰明罷,又從開始就沒找準人,真該讓曹二奶奶好好打一頓屁股才是,她等下一定不去求情。
因分了神,隔了道牆,她聽到的動靜又原不大清楚,等她回過神時,已經是聽到孟鈿哭哭啼啼下跪要捨身為妾的進展了。
珠華不太在意,家裡弄進個原定為「妻」的妾,這得找上多少麻煩,勇毅侯府要有這個意思,開始就直接提出了,既然當時沒說,現在也不會同意。
果然,曹二奶奶斷然拒絕,並且不再理會孟鈿的任何糾纏,直接讓人把她拉走,孟鈿要哭鬧,曹二奶奶身邊的大丫頭直接道:「我勸姑娘消停些,難道必定要堵了姑娘的嘴,讓府裡上下人等都看著,姑娘才覺著風光?」
孟鈿畢竟不是真正的市井潑婦,人少時她敢對著曹五破釜沉舟,真要在那麼多外人下人面前如此,她丟不起這個人,一路嗚嚥著不情願地走了。
接下來響起的,就是——
啪、啪、啪!
聲音之響之脆,珠華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下意識站了起來。
不是吧,玩真的啊?
她以為曹二奶奶說揍一頓只是嘴上放狠話來著。
「嗚嗚,娘,我錯了,嗚嗚……」
「二嫂,是我的錯,你要打打我罷,瑞哥兒這麼點大,別把他打壞了。」曹五繞著圈子求饒。
「這麼點大,就敢這麼胡鬧,不好好教訓一頓,將來還不知做出什麼事來!」曹二奶奶的聲音殺氣騰騰。
她一邊打,還一邊訓斥,「我知道你鬼靈精,嘴上認錯,心裡不當回事,幸而你五叔只是腦子不大好,人還不壞,沒鬧出事來;要是別人哄你呢,你也聽他的哄,再去騙人?」
說一句拍一下,極有節奏。
「腦子不大好」的曹五委屈地道:「二嫂,我也沒想幹什麼,先頭的孟姑娘是我娘給我挑的,我那時候不懂,現在想自己選一個,才拜託了瑞哥兒——我只想看一眼,唉,還看錯了。」
他口氣悵然得不得了,一時都忘了再給瑞哥兒求情。
瑞哥兒不服,嗚嗚哭道:「哪裡錯,我姐姐最漂亮,五叔沒眼光,下回再也不給你看。嗚嗚,娘輕一點,我好痛。」
曹五道:「我又不是說這個錯,和你說不清,算了,你靠不住,下回我也不會再找你了。二嫂,你輕些輕些,不能再打了。」
珠華想著不給說情,真聽到瑞哥兒在那裡嗚嗚哭,還是忍不住,何況曹二奶奶沒護短,她不多的一點惱怒也散去了,走過來勸:「二奶奶,算了,瑞哥兒痛了一回,該記住了。」
曹二奶奶是真打,就這一會功夫,手心也拍得發麻了,這才就勢下坡,把瑞哥兒拎起來,道:「姐姐不嫌你煩,哄你半天,你怎麼回報的?好好道歉!」
瑞哥兒抽噎:「姐姐,對不起……」
曹五也被壓著道了歉,鬧騰了一番,總算差不多了局,曹二奶奶攜著珠華出去,曹五有點磨蹭地跟在旁邊,踟躇不去,曹二奶奶察覺到,轉頭瞪他:「你胡鬧得還不夠?還要做什麼?」
「我想問這位奶奶一句話。」曹五紅著臉道,怕被攆走,他趕著道,「你家裡還有妹妹嗎?姐姐也行,沒成婚的那種。」
珠華微微睜大了眼,忍笑:「……沒有,我只有一個弟弟。」
曹五臉垮了,整個人都寫滿了哀嘆。
他蕭瑟地站在原地,目送珠華和曹二奶奶遠去,瑞哥兒捂著屁股一拐一拐地出來找他,還打著哭嗝:「五叔,呃,糖,多多的糖。」
曹五道:「什麼糖?五叔心裡只有黃連。」
瑞哥兒呆住片刻,放聲要哭,曹五手忙腳亂地忙哄他:「好了,好了,明天給你買。」
瑞哥兒這才消停了,他小孩子心思有限,頂著張大花臉又笑出來,道:「五叔,你要記得呀,我把糖分姐姐一半,姐姐就還喜歡我了。」
曹五酸酸地看他一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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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宴過後,客人們陸續告辭。
頭回出門,蘇婉蘇娟兩個平順地過來了,珠華遇著點小波折,終究與她本身沒有要緊關係,便也不往心裡去,坐在回去的馬車裡,聽著蘇婉蘇娟的嘰嘰喳喳,於下午時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