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珠華等在門前下車的時候,正好見到梁大娘從隔壁走了回來。

  隔壁住的也是個官員,姓吳,年紀挺大了,總有五十上下,現在鴻臚寺任右寺丞。

  珠華到京城的頭一天晚上吃過他家廚娘送來的醬黃瓜,之後閒時問梁大娘打聽了一下,聽完後,忍不住對吳大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怎麼說呢,隔壁這位吳大人的生平就三字:不逢時。

  吳大人當年也是科舉三關闖上來的,三十六歲以進士入仕,起點算不錯了,但運道卻好像被天意黑過,剛結束兩年觀政,該著選官了,任令還沒下來,他父親歿了。

  沒得說,只能回老家去守喪丁憂,好容易三年熬過,收拾了行李,剛回到京城,還沒來得找關係跑官,家鄉又傳噩耗,這回是他母親沒了。

  好了,又是一個三年,接連六年彈指而過,吳大人已經四十四歲,這個年紀才從官場起步,無論如何也是晚了,好在他當年的同年有混得還不錯的,拉拔了他一把,給他補了個缺,吳大人兢兢業業,做了幾年,總算將將爬到了六品的位置上,說出去不是個芝麻官了。

  「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回來了。」

  梁大娘手裡抱著個醬色的小罈子,笑著上來打招呼。

  蘇婉好奇地往她手裡張望:「大娘,你拿的什麼呀?」

  「醬黃瓜。」梁大娘把封口開啟了一點給她看,「吳大人要外放了,他家開始在收拾東西,我聽到動靜,去和我老姐妹聊了幾句。吳大人這一走,她不能再在吳大人家幫傭了,也在收拾家什,一些多餘的吃食不好帶走,就送了我,她做這些佐味小菜的手藝比我好,還有一小壇酸筍呢,這個天吃最開胃了,我家去拿個罈子再去裝。」

  聽到酸筍,珠華不禁有點饞起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正經菜式她漸漸不大有胃口了,就想些爽口的小菜吃。

  便道:「好是好,只是不能總白拿人家的東西,小荷,你去找塊尺頭給大娘,算是我們的回禮。」

  梁大娘一邊笑一邊跟在旁邊同她們一起進門:「這感情好,我替我那老姐妹謝謝奶奶了。」

  珠華想起那吳大人就覺得他怪倒霉的,順口問道:「大娘,你知道吳大人要外放去哪裡嗎?」

  「說是要往哪個州府做知州去了。」梁大娘壓低了一點聲音,悄悄笑道,「據我那老姐妹說,他家老爺是眼看著晉陞無望,不打算再往下熬了,想謀一兩任外放,做個父母官,得點實惠的。」

  京官外放,不是犯錯被貶的話,自動升一級,這位吳大人原來的官職是六品,知州是五品,看著是升了一級,其實等於不升不降,平級外調,單從這點看,也可看出吳大人確實混得不怎麼得意了。

  不過知州是父母官,掌一州縣權柄,與吳大人原來所在的主要管著一些禮儀事宜和外邦敬獻的鴻臚寺比,油水是要豐厚得多了。吳大人這是在權和錢之間,選擇了後者。

  珠華心中一動——吳大人已經將五十了,再在知州上混個兩任,他將來還可能回京來嗎?

  就問梁大娘:「大娘,吳大人是哪裡人?這一出去,恐怕很久不會回來住了吧?」

  梁大娘道:「是山西的,吳大人這一輩是肯定不回來了。他家即便小輩出息,以後能把官做回京裡來,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所以我聽著,他家房子都打算賣了,正尋摸中人經紀呢。」

  珠華心裡略定了主意,不再說話,進屋裡去換了家常衣裳,歇了一刻,算了算家用賬,看小荷檢查了一番兩個小丫頭在家守門時做的一些雜事,又教導了幾句。

  小荷正說著:「你們該自己學著有點眼色,不要事事都等人撥了才曉得動。比如這兩盆花,早上擺出來一會罷了,後頭太陽烈了,就該移到廊下面,怎麼現在還在院子裡擺著?」

  從翠花改名叫翠桐的小丫頭小心翼翼地道:「我想著主子們要賞,沒敢收起來。」

  「你這木腦瓜,你去看看,那花叫曬得蔫頭耷腦的,怎麼賞,還有什麼好看的?」

  「……我就去收起來。」

  翠桐應著聲要出去,小荷拉她回來戳戳她的額頭:「你也看看天色,這會兒太陽都快下山了,收不收又有什麼要緊?明兒記得收才是。」

  翠桐諾諾應了。

  倒是小荷又往外望了一眼,轉回頭道:「奶奶,我怎麼覺得這天比往常昏得好像快了些?」

  珠華聞聲出來,往天上望了一眼,也覺得不大對,青葉擠過來,她是漁家女兒出身,比旁人對天象都更敏銳些,當即道:「恐怕快下雨了,奶奶,你看那雲,邊上發烏。」

  夏日的雨來得快,雲聚得也快,就這兩句話功夫,那雲進一步聚集變烏,這回大家都看出是降雨的預兆了。

  珠華皺了眉:「大爺還沒回來,別正巧趕上,得著個人送傘才是。」

  翠桐有點發怯地道:「奶奶,我哥哥可以去,他腿腳快,也知道翰林院的衙門在哪。」

  珠華點頭:「好,那你去前院給你哥哥傳個話。」

  翠桐答應一聲,忙跑去了。

  這裡小荷青葉和另一個小丫頭半芳一起動手,把院子裡該收的物什收回來,半芳又跑去後面告訴孫姨娘她們,待都歸置好了時,第一滴豆大的雨點也砸了下來。

  雨勢來得十分迅猛,都沒個鋪墊,氣勢洶洶地直潑下來,不多一會兒功夫院子裡便積起了一些小小的水窪,雨聲嘈雜,廊簷下如掛了一層雨簾。

  翠桐半芳兩個年紀小,下這麼大雨也沒被別的差事做,挨在一起,伸出細得蘆柴棒一樣的手腕去接落下的雨簾玩。

  小荷先沒管,看她們玩得沒完了,方出言嚇唬:「那有什麼好玩的,把衣服弄濕濺髒了,明兒沒得換,你們還穿這舊的。」

  兩個吐吐舌頭,忙把手收了回來。

  大雨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慢慢轉小收住了。

  一場雨下過,空氣如被洗過一般,又是傍晚,暑意更少,難得地涼爽起來。

  蘇長越便在這時踢踏著地上的雨水走了進來。

  珠華見到,忙從屋裡迎出來,上下打量他:「淋著雨了沒有?」

  蘇長越笑著搖了搖頭:「倒是沒有,只是雨太大了,傘遮不住,身上仍是濕了些。」

  珠華跟他後面進屋,找出身乾淨衣裳來遞與他,一邊看他換一邊道:「我有件事想與你說一下。」

  蘇長越道:「什麼?」

  珠華便把隔壁吳大人要外放的事說了,然後問道:「你可知道嗎?」

  蘇長越繫著衣帶,搖頭:「不知,大約是才下的任命,我等會過去問一問,吳大人和我家做了這些年鄰居,雖則相交不多,不過兩家一向和氣,他要外放,想必臨行前會宴一宴客。」

  珠華細想了一下,明白這「相交不多」是所為何來了——吳大人中進士不多久就回了老家守孝,一守六年,到終於能做官,蘇家又出了事,所以雖然緊鄰,真正來往的時間卻沒有多少。

  不過只要沒紅過臉就好辦。珠華接著道:「梁大娘還說,吳大人的年事擺在那裡,以後不打算再回京來,所以連房子都預備賣了。」

  蘇長越的動作頓了頓,在燈下望過來:「珠兒,你是想——把他家的房子買過來,留著光哥兒考完童試進京來住?」

  珠華一下笑瞇瞇了,挨過去替他整理下襬:「蘇哥哥,你真是聞一知十,我就是這個意思。小孩子長的快,光哥兒年紀看著不大,不上幾年也就長成該娶親了,與其到時候再到處去現買房子,如今有合巧的,不如趁便定下。」

  吳家的房子別的在其次,難得一個近字,當初說是讓葉明光來和她一起住,蘇長越也一直很贊成,但實際操作起來,終究有不便之處。

  孩子漸漸長大,哪怕和親爹娘住在一處都不自在,何況住姐夫家,又還有蘇婉蘇娟兩個;各分門戶就省事清靜多了,抬腳就到的距離,又不怕葉明光沒人照顧,或是獨居孤單。

  蘇長越想一想也覺得不錯,葉明光是葉家獨苗,將來需要頂門立戶,早一點立起門戶沒什麼不好,有自己幫忙看著,也不怕出差錯。

  就道:「好,我去探一探吳大人的意思。」

  珠華反有點發愣:「現在就去?」太雷厲風行了罷。

  蘇長越道:「我知道了吳大人要外放,本該去賀兩句的,你在家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哦。」

  珠華目送他出去,不知能不能成,忐忑地自己在屋裡踱步。

  踱一會小荷進來了,把蘇長越先換下的衣服收出去,預備著明日洗了曬,一拿起咦了一聲:「大爺這腋下怎麼破了?」

  珠華聽到了過去看,果見蘇長越的官服腋下綻了線,破了一處。

  珠華不由納悶,同小荷道:「官家的衣裳,朝廷體面,質量不會這麼差罷?」

  蘇長越總共上值也沒多久,且是文官,正常穿的話,不可能這麼快壞啊。

  小荷猜測:「難道雨天路滑,大爺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或是勾到哪家的招幡扯破了?」

  珠華上手摸了摸,搖頭:「不對,這裡是乾的。」

  被雨打濕的主要是下襬那一塊。

  兩人面面相覷,都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了。

  珠華看著那個裂口,想到蘇長越穿件破衣裳回了家,沒來由覺得好笑起來:「難道大爺和誰打架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