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的壽宴因不用和盧文濱照面,沒有再出什麼波折,順利地到了席終,臨到告辭時,秦學士的長子秦小公子來悄聲說了一句:「我父親有一句話想和庶常說,請庶常留步。」
蘇長越低頭看了眼葉明光,秦學士撿這時候留他,不知要說什麼,方不方便讓別人聽見,可把葉明光單獨留在外面,萬一遇著什麼,他也是不太放心。
秦小公子看出來了,忙道:「我領葉小弟去我房裡歇一會好了,這裡送著客,人來人往的,別衝撞了他。」
他幫忙照管,那就不必擔憂了,蘇長越便跟著旁邊等候引路的小廝往書房的方向去了。
秦小公子則陪著葉明光,他過了年將十八歲,在先前的童試中也才中了秀才,雖然同葉明光差了半輪,兩個人正經還能聊兩句。
秦小公子與他考籍不同,兩邊的考題也不一樣,交流了一會,秦小公子不由嘆道:「蘇庶常入翰林院時,我父親就拿他做例子教我,說英才如他這般才是,讓我不要因為比同窗強一些就驕傲自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其實差得遠著呢。這回中了秀才,我原本還有一些喜悅,不想又遇著了葉小弟,這一點兒成績真是不值一提了。」
說著又問葉明光:「明年正巧是鄉試年了,你可有打算下場一試?」
葉明光想了想,搖頭:「不知道,我和姐姐商量一下再說。」
他真沒有規劃到這一步,考完就一心奔著京城來了。
秦小公子一愣笑道:「你是說你姐夫吧?是該商量一下,我也和我爹說了一說,明年我想去試一下,不敢奢望能中,能親身熟悉一下秋闈是怎麼回事就好了。」
葉明光其實沒說錯,雖然在科舉上肯定是蘇長越的意見更權威,不過從他的心思論,他就願意聽姐姐的,姐夫的麼,算是順帶著聽一聽罷。
他們這裡聊著,蘇長越在書房也等到了送客回來的秦學士,說上了話。
蘇長越站起來相迎,秦學士一擺手:「不必客氣,坐。」
他從外面來,一說話哈出一口白氣,蘇長越提起桌上的小茶壺替他倒了杯茶,秦學士接過來喝了一口,沒繞彎子,直接開口問道:「長越,你家中可是有長妹待嫁?許了人家沒有?」
秦學士這種身份的人,是不可能隨意閒聊這種話的,他既開了口,那就多半有個做媒的意思在了,要麼給別人,要麼為自家。
蘇長越的態度不由謹慎起來,道:「我有個大妹妹,今年十六,因家裡舊年出事,耽擱了一些,還未有人家。」
蘇婉的婚事是蘇家目前以來最急需解決的事,不但珠華有機會就領著兩個小姑子出去做客,蘇長越也在著意留心,不過蘇家返回京城只有半年,婚姻大事,總須慎重,一時沒這麼快碰上樣樣合適的。
秦學士頜首道:「如此正好,你看我家堅白如何?可堪匹配令妹?」
堅白就是秦小公子。
蘇長越很出意料——不為別的,乃是因秦學士提出的這個時機。
他進翰林院不多久,就讓秦學士提溜著跟在他後面打下手了,如同秦學士知道他有個待嫁妹妹一樣,他對秦學士的家事也有一點瞭解——秦堅白論年紀早該定親,所以拖到如今,是因秦學士對兒子的期盼,希望他能在取得秀才的功名後,再思婚姻之事。
如今秦堅白中了秀才不錯,但秦學士既對他有那個期盼,望子成龍的心思可見一斑,在他的婚姻上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態度,肯定是想往高了娶的。
蘇家目前怎麼也算不上高。
而退一步說,即使他想多了,秦學士沒這個意思;那麼秦學士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妹妹,秦堅白的榜放了也有一個來月了,想提的話,早便可以提出,在翰林院時他幾乎時時不離秦學士左右,隨便哪個空檔,都可以想起來和他說了,何須等到現在?
他心中幾番心思飛速轉過,嘴上道:「沒想到學士有此美意,秦公子忠厚聰慧——」
秦學士搖頭笑了:「別誇了,堅白那點小聰明,莫說比你,比你的小妻弟且遜了一籌,也就是個差強人意罷了。」
會背幾篇書做幾首詩的神童不少,正經考得了功名的就不多見了,葉明光出的那點小風頭當時已經傳到了作為主家的秦學士耳朵裡。
原來如此。
蘇長越恍然大悟,官場水深,獨木難支,秦學士以前也許有動過這個意思,但是蘇家人丁太薄,傾家榮辱皆在蘇長越一人身上,秦學士難免躊躇。多一個葉明光就不一樣了,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中一個案首可能是碰巧投考官喜好,連中三個只可能是絕對實力,雖說葉明光只是妻弟,但葉家亦別無近親,他有朝一日出頭,必然會同蘇長越抱團守望,資源向彼此傾斜,沒有更親近眷屬夾雜其中的話,由此結成的同盟並不比親兄弟差到哪裡去。
至於說葉明光如今不過十二,展望未來太早了些——正因為他年輕,才為人看重,如蘇長越和盧文濱,盧文濱最終的科舉名次靠前,一入翰林院便直授了七品編修,在官場上比蘇長越起步早了三年;但再加上兩人年紀算,則又不一樣了,盧文濱比蘇長越大了十歲有餘,撇除掉未知的壽命因素,假設二人在同一條線的話,蘇長越的政治生涯將比盧文濱多出十年來。
這十年能做的事太多了,年輕本身,就是一項最難得的資本,盧文濱所以頂著更好的名次還要被壓一頭,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此關頭,蘇長越不宜猶豫太久,不過他也並不覺得為難,秦堅白本身是個不錯的少年,年貌相當又上進,做妹夫是可以的。便道:「多蒙學士厚愛,我看秦公子再無不好,只是婚姻大事,兩廂情願才最為和美——」
秦學士如何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一笑:「難得你做哥哥的替妹子想得周全,再過兩日便是元宵佳節,晚上照例有燈會,是個熱鬧的好日子,正合遊玩賞燈。待我與夫人商量一下,屆時我們兩家就合在一個賞燈棚子裡。」
這安排很妥當,元宵燈會本就是閤家同樂之際,男女傾城而出,各色綵燈整夜不熄,這一夜連宵禁都會取消。兩個少年男女借此相看一面,若是不成也不顯眼。
蘇長越自無不應,說定了後就告退而出,去找葉明光。
碰了面,兩人一道往家去,出了秦家大門,葉明光往蘇長越面上打量:「姐夫,秦學士找你說話,是不是我先前冒犯了那位大人,給你惹麻煩了?」
小孩子聰明就多疑。
蘇長越失笑:「沒有,我還沾了你的光。」
葉明光不大相信,又望他一眼,蘇長越信手要去摸一把他腦袋,葉明光看見他手掌抬起過來,警惕地先一步閃開了。
蘇長越笑道:「你姐姐也摸你,你怎麼不躲?」
葉明光不說話,抬眼望天,意思很明顯:那能一樣嗎?
這小子。
蘇長越笑出來,拉了他一把:「好好走路。」
他前面路上正有一把大約是頑童扔的小石子,蘇長越若不拉他,他就絆上去了。
葉明光險險閃過,把腦袋低下來,改為左右望望,假裝無事般不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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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學士回到了後院。
秦太太吩咐著人收拾殘席,也才忙完回來,端著一碗燕窩在吃。
秦學士把燈節相看的事同她說了,秦太太手一抖,半勺湯水灑在衣襟上,一邊忙拿帕子擦,一邊急道:「老爺,你已經問人提親了?」
秦學士道:「也不算,結果如何,還要待兩個孩子見過一面再說。」
這有多大差別!秦太太堵心無比,連衣裳也不想擦了,把帕子丟到一邊去:「老爺,我上回不是同你說了嗎?那定平候府家的姑娘,又端莊又賢淑,老爺怎麼忽然就另定了人家?」
秦學士不以為意:「我當時不就告訴了你他家不成?那些公侯府第多賴祖蔭,幾代繁衍下來,兒孫越來越多,成器的卻越來越少,不如找個簡單上進的人家,長越你也見過,他是那個形容,他妹子也差不到哪去,我看配堅白不錯。」
秦太太深吸了口氣:「——可他家也太簡單了!能給堅白多少助力!」
秦學士反問:「難道你說的那家候府就能?我粗粗打聽了一下,與堅白一般年紀的小輩排序已到十字開外了,這還只是主支,他家若有門路資源,自己的兒孫們且不夠分,哪天輪得到外姓女婿。再者,他家是勳貴,於文官的事根本插不上手,聯了姻又有何用?」
男人行動力快,想定了就下手,秦太太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此時心亂如麻地尋話反駁:「話不是這樣說,定平候府根深葉茂,幾代傳下來的規矩,姑娘最是知禮不過,我不是要貶損蘇家姑娘,可她是喪母長女,失人教導,焉知會長成什麼樣子。」
秦學士跟她想法不同:「定平候府真有本事,怎麼教不出一個出色子孫?這才是家族立家之本,你看蘇家和其親眷——」
便把葉明光也說了出來,繼道,「人家人丁單弱不錯,但兩家攏共兩個算數男丁,卻是青出於藍,文脈相承,這才是書香子弟,堪與我家相配。且長越在兄妹情分上甚好,這相看一事,便是他提出的。將來兩家結親,這長兄和妹婿之間,也易親近。」
感情相看還是人家提出來的,要是不提,她家老爺是打算直接就定下了!秦太太氣得話都不想說了,賭氣道:「罷了,橫豎堅白不是我生的,老爺不把我當回事,想怎麼定就怎麼定罷!」
秦學士並不把她的不悅放在心上,叮囑了一句:「你記得有此事便是。」
就出了門。
秦太太氣得把調羹往地上一摔,一聲清脆裂響,斷成了兩截。
秦太太盯著斷裂的瓷面,平了平氣,咬著牙思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