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士家住在甜水胡同,他在翰林院已呆了十年以上,從入仕之初無品級的庶吉士一路升到了從五品的侍讀學士,始終在這天下最為清貴的翰墨之地,他過生日,舉辦的與其說是壽宴,更像是一場文會。
絡繹不絕的來客們皆是溫文儒雅的文士裝扮,出自翰林院的同僚們幾乎佔了一半,蘇長越到時,很自然地跟他們融成一圈說話了。
他資歷淺,來得算早,此時客人還不多,葉明光跟在他旁邊立著,蘇長越介紹了一句是妻弟,初到京城,跟來長一長見識。旁人便不留心了,繼續聊自己的,負責幫忙接待客人的秦學士長子見到,讓人給葉明光另端了一盅蜂蜜紅棗茶,又給上了碟梅花糕來。
葉明光謝了他,就立在桌邊,一手茶一手糕,一邊慢慢吃著,一邊豎著耳朵聽這間屋裡的閒聊。
不管朝政底下有多少暗流洶湧,近來在面上是太平無事,官員們談天的氣氛便以輕鬆為主,分了幾個圈,有論詩詞的,有說文房的,有聊公務的,還有交流鄰居家新近出了什麼八卦的,有的沒的,灌了葉明光滿耳朵。
蘇長越逗留了一會,該打的招呼打到了,俯身低聲和葉明光道:「光哥兒,秦學士對我有提攜的情分,我去問一問他有無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在這裡呆一會,我去去就來。」
這其實就是個禮數,秦學士不可能真給他安排什麼差事,不過去走過這個過場,雙方的顏面都顯得好看一些——但雖然是個過場,他也不能帶葉明光同去,哪有去幫忙還拖家帶口的,看著都不誠心了。
葉明光點點頭:「姐夫,你去忙,我就在這裡等你,哪也不去。」
蘇長越便匆匆走了,葉明光繼續呆著,當個吃糕群眾。
「文兄,我覺得這裡用『觀』更好,意境更為平和,『見』字就顯得淺了些……」
「我從前都以為天下硯台,端硯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硯,色欺洮石風漪綠,神奪松花江水寒,才知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個個都能分出個高下來……」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煩煞個人,專撿著半夜鬧騰,一嗓子嚎出來,能止小兒夜啼。內子吵得受不得,白日裡去問,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說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孫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銀子來,去把兒子贖回來才會如此——真是一點點規矩也不懂得,聖旨欽定了發配邊關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贖不回來。這老太太不講道理,孫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兒媳出氣,撿著大半夜要茶要水,兒媳慢一步兒,就大罵不孝。打從他家搬到我家隔壁,連累著我們都睡不安寧。」
這說八卦的長篇大論,怨氣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過去了:「這是誰家?犯了什麼案子?」
又一個人笑道:「文兄呆了,這還用問,近期叫流放的還有哪家。」
問話的醒過來了:「不錯,是忠安伯府。我記得先聽說他家女眷都慘得寄居到了哪個土地廟裡,幾時搬到盧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盧文濱,道:「別提了,有三四個月了,我起初也不曉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鬧,隔牆傳過來,我才知道了。」
「他家孫女是嫁了誰?家事都一敗塗地了,還有高枝肯娶,莫非是個絕色美人?」
盧文濱不屑地撇了撇嘴:「絕不絕色我不知道,不過哪裡是娶,是讓人納了做妾去了。你們猜是誰家?」
「盧兄也不給個提示,京城豪貴上百,這叫人怎麼猜。」
「不是勳貴,再一個,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內眾人再閒也不至於關注萬閣老的兒子又納了幾個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過萬公子名聲在外,有了兩個限定條件後,立時就有人猜出來了。
盧文濱點了頭:「就是他。」
「這位萬公子真是——」
眾人免不了一陣議論,倒也不全是貶語,男人在納妾這件事上的態度總是寬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納入屋內做個小星,想一想也是難得的風流艷福。
但這種話不便於大庭廣眾下宣之於口,於是總的來說,還是以不讚成的居多。
這個過程裡,盧文濱自然而然成為了話題的中心點,他眉宇間泛過一絲得意,忽然把目光轉向了葉明光,口氣輕慢地道:「這是誰家小兒,如何在這裡徘徊不去。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專為小兒開的一席,你應當去那邊。你不懂事,莫非帶你來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規矩來嗎?」
葉明光:「……」
他嘴裡還含著半塊糕,暫時不好回應。
旁人看他嘴巴還一動一動地在嚼,長相精緻又有些憨憨的,笑著打圓場:「是小蘇家的親戚,這孩子乖巧,並沒插話亂跑,他要在這裡,就由他去罷,聽一聽也礙不著什麼。」
也有人側目盧文濱:這傻裝得真沒技術含量,屋子攏共這麼大,便沒看見蘇長越帶人進來,總該聽到他介紹的聲音了,和人家有心結就有心結,有本事懟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負孩子算什麼本事?
盧文濱這個脾氣,本身便不是很討人喜歡,他得的探花又籠著疑雲,不能服眾,當下就有人輕笑著道:「盧兄的耳力說來也是奇怪,隔著院牆和屋牆起碼兩道磚瓦,總是被鄰居的動靜吵得不能安睡;這同在一室,反而聽不到同年的說話了,真不知是什麼緣故。」
盧文濱紅了臉:「你——」
他當然是故意的,他頂著一甲探花的名次卻總被二甲傳臚壓一頭,心裡如何能服氣?千方百計想找著機會把這一頭壓回去,在翰林院裡一直未能如願,這才把心眼動到這種場合上來了。
雖則欺負一個孩子有些勝之不武,但只要把這個孩子攆出去,蘇長越自然大大跌了臉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與之相比,他就落下一點苛刻的名聲又值什麼,何況,他本也不是憑空發難。
就平息了一下怒氣,指著葉明光道:「這屋裡不敢說有多少鴻儒,也是往來無白丁了,諸君言談的且有朝政公務,以這小兒年歲,當開蒙不久,與頑童相去不遠,你我的話也是他可以亂聽的嗎?他聽得懂嗎?這是將我等當做了什麼?」
先前諷刺他的人就啞口了——這有道理在,雖然葉明光不吵不鬧,這也不是正經議政場合,一般人都無所謂他在,但盧文濱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辯,似乎也犯不著。
離葉明光近的文兄就低頭勸他:「小孩兒,這裡其實沒什麼好聽的,大人的話無聊得緊,我帶你到隔壁玩去罷,我兒子也在那裡。」
葉明光把最後一口糕嚥下去,口齒清晰地才開了口:「謝謝伯伯,我有兩句話,說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攆走。
條理清晰又有禮貌的小孩子總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說。」
葉明光仰頭望向盧文濱,道:「這位大人,你說你的話我聽不懂——這我才真是不懂,你無非是說,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聲音響脆,把盧文濱先前說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說到一半時,蘇長越回來了。
「……」
他表情罕見地有點囧,小舅子這是說的什麼東西?什麼磋磨兒媳的,這種內宅八卦言辭他從哪聽來的?回去要是告訴珠華,算不算他沒看好小舅子,讓他被人帶壞了啊。
只是看屋內情形,一屋人都靜靜聽他說,無人阻止,其中必有緣故了,蘇長越便站了他旁邊去,先未出聲。
再旁觀片刻,他看出了頭緒——隨著葉明光不停的說話,盧文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已經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葉明光和他之間來回輪轉,看葉明光時是驚訝,看他時就是揶揄了。
蘇長越心裡有了數,微微動怒,盧文濱幾回針對他,他沒往心裡去,能避讓的都避讓了,但此人氣量狹窄至此,為下他的臉面,不惜欺壓一個孩子,讓人無法可忍。
候到葉明光說完,他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帶點責備地道:「光哥兒,我帶你來,是為見識文賢前輩的風采,擴一擴見聞,見賢思齊,你學這些婦人的閒話做甚。快些忘了,莫回去學與你姐姐,不然連我都不好交代。」
葉明光無辜臉:「姐夫,我不是有意學的,這位大人說我聽不懂他的話,我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似乎沒有說什麼深奧義理。我怕我走神聽漏了什麼,所以回想出來問他請教。」
「噗!」
「哈哈!」
旁邊的人接連笑開,文兄年歲較長,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蘇原來這般懼內。」
原就不服盧文濱的人說話就直接多了:「盧兄說得那麼嚴重,我以為是洩露了什麼禁中密聞呢,嚇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聲了,原來不過是聊了聊鄰居家的夜半私語。」
盧文濱臉色鐵青,他沒想到先前的話能被葉明光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一時震驚過度,忘了打斷,待到後來要打斷,晚了,臉已經丟出去,哪裡還撿得回來。
若是與他起摩擦的是蘇長越,他還能再爭兩句,偏蘇長越只是補了一刀,真正正面和他對抗的是葉明光,他哪裡還好再同孩子爭鋒?
一言不發甩袖出門,去了別處席面了。
事主走了一個,各樣目光都落回到葉明光身上。
稚齡頑童氣走探花,所用的法子又如此機智,簡直可作為一樁逸事流傳了。
文兄忍笑道:「這小朋友好強的記性,小蘇先說『前輩』,莫非他已經進學了?」
就算同屬從文一脈,前輩也不是好稱的,剛開蒙的蒙童管進士叫「前輩」,沒這麼大臉,怎麼也得踏上功名路了才好攀個前後輩的稱謂。
蘇長越讓這一問,禁不住露出笑意,道:「才在揚州考了童試,運氣好,中了小三元。」
「呦,小蘇真能保密,這等喜事早不說出來!」
「他多大了?這就是個小秀才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小蘇欺我們不懂行不成,一個案首還罷了,『小三元』也是運氣好能得的!」
屋裡還未停歇的笑聲盡數化成了驚嘆,翰林院不服別的,就服成績,這屋裡最低的學歷也是進士,葉明光一個秀才本不夠看,但綜合他的年紀,以及才露的一手強記,仍然是很亮眼了,便都逮著他滔滔不絕地誇讚起來,負氣而走的盧文濱再也沒人想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