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聲辭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
京城這半年以來算是風平浪靜,皇帝行事沉穩寬仁,發落掉忠安伯府這一家最不像話的勳貴後,就暫且停了手,有池魚之憂的其餘人家觀望了一陣子,見風聲似乎過去,就把提著的這一口氣鬆下來,安心歡喜地迎接起一年裡最重要的節慶來。
蘇家自那年出事後,連著幾年的年節都沉寂冷清,去年最淒涼,蘇長越在京候考,只留下兩個沒成年的妹妹在安陸,守歲都沒精神,呆呆地對坐,聽鄰居家傳來的歡聲笑語,差點把眼淚聽出來,還是孫姨娘見著情形不對,及時把兩人攆去睡去了。
今年就不同了,蘇長越連著中榜娶妻,舊日傷痛漸為喜訊撫平,家勢一點點振起,重新進入正軌,一家人都喜笑顏開,從臘月二十三就為過年忙碌起來,掃塵,做新衣,買年貨,蒸糕,忙得不亦樂乎。
及到二十八這一日下午,葉明光險險地在過年前趕到了京裡。
珠華拉著蘇婉正站在門外看蘇長越貼春聯,不時笑嘻嘻提示他。
「高一點。」
「哥哥,還要往左邊一點——呦,多了,再回去一點。」
幾輛大車便在這時骨碌骨碌地駛了進來。
車還沒到近前,頭先一輛大車厚厚的簾子已經掀起,葉明光的腦袋探了出來,大聲叫道:「姐姐!」
他裹著件沈少夫人怕他路上凍著、特意送他的小白狐裘,脖子上一圈雪白風毛暖呼呼地簇擁著他的臉頰,他相貌又偏清秀,蘇婉一晃眼間沒十分留神,被珠華拖著一邊迎上前一邊奇道:「嫂子,不是說你弟弟來嗎?怎麼還有個妹妹?」
葉明光上京的消息蘇家人都知道,此時親緣觀念重,葉家那麼個境況,論人丁比蘇家還慘一點,便也沒人對他的投奔說什麼。連孫姨娘都只是心里納悶了一回隔壁的買房錢是怎麼個出法,也沒敢明問出來——珠華是真不吝惜東西,別的且不說,前兩個月時令入了冬,京城比安陸要寒冷許多,當初帶過來的被縟不夠鋪蓋了,珠華直接就翻了自己的嫁妝,把蘇婉蘇娟的鋪蓋換了全套嶄新的,江南的棉織天下聞名,又輕軟又暖和,這是明打明的貼補,孫姨娘去蘇娟房裡摸了一摸,也不能不讚嘆。
摸完就想,算了,管那房錢誰出的,反正落不到她手裡,還是抓緊能到手的東西才對。
所以蘇家上下就很和平地面對了葉明光要來這件事。
葉明光把身子往外探出了點,笑道:「蘇姐姐,我是男的。」
其實蘇婉第二眼也發現到他束起的童子髮髻了,哈哈笑著回應:「我看錯啦。」又晃珠華胳膊,口氣十分羨慕地道,「嫂子,你們家人長得可真好啊,男孩子都這麼俊俏。」
珠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不大顧得上蘇婉的說話了,眼神上上下下只是打量葉明光,鼻子酸酸的。
看一個小孩子長大的情分太不一般,其實滿打滿算她離開葉明光不過大半年而已,這一相逢,卻似久別一般,一時都看不夠他。
及到車子來到蘇家門前,還未停穩,葉明光已經跳下來,珠華忙伸手扶他:「急什麼,小心摔了。」
葉明光下來還真踉蹌了一下,珠華扶不住他,還是蘇長越搶步過來抓了他肩膀一把,他才沒摔下去。
「多謝姐夫。」葉明光也不害怕,他心情好,還跳了一下。
珠華被逗笑了,摸了摸他的頭:「怎麼忽然就到了,不讓人提前來報一聲。我還算著日子呢,只怕你年前趕不來。」
「沒事,徐叔叔給安排的人送我來的,人手夠,用不著去接。」
冬日北上有個不便之處,大運河不少河段結了冰,水路走不成,葉明光一行是從陸路來的,徐世子麾下不缺人,手筆闊綽,直接給派了一隊有權持械的護衛來,有過行伍訓練的人跟普通家丁的氣勢截然不同,一路上的毛賊一個也不敢上來招惹,除了行路累點,再沒別的波折,順順利利就到了目的地。
葉明光說著,左右張望一下,見到蘇家兩邊的大門都虛掩著,似乎都有人住的樣子,問道:「姐姐,哪邊是我以後住的家?」
珠華笑著指下左邊:「是這邊,我替你買了幾個下人,他們先住進去打掃收拾了,回頭我領你看,現在天寒地凍的,還是先把你的東西搬進去,歇一歇腳再說。」
當下蘇長越把兩家的下人都叫出來,搬運車上的家什,護衛們也一齊幫忙動手。珠華則牽著葉明光先進去蘇家,到後罩房那裡讓梁大娘煮一大鍋薑湯,又讓晚上多備著菜。
「大娘,我等會讓小荷和青葉都來幫你,十來個漢子呢,一路送了我弟弟這麼遠,要好好招待一下。家裡可缺什麼酒菜?我現讓人去買。」
梁大娘樂呵呵地道:「奶奶放心,都交在我身上,也不用買什麼,年根底下,各樣吃食都備得足足的。」又看葉明光,嘖嘖讚嘆,「這就是奶奶的弟弟罷?真是好模樣兒,同奶奶一般的品格。」
就揭了一個籠蓋,從裡面拿出一碟熱氣騰騰的紅豆糕來,讓葉明光吃。
「謝謝大娘。」
葉明光很有禮貌地拿了一塊,邊吃邊出來,珠華正低頭和他說話,要帶他去休息,見到葉明光的目光忽然往邊上望去,她下意識跟著一抬頭,便見孫姨娘站在門邊,半伸著頭往這邊打量。
她笑了笑:「姨娘。」
她這一聲出來,葉明光也就知道打量他的人是誰了,跟著喊了一聲。
孫姨娘訕笑了下:「小少爺來了,奶奶,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珠華見她一手拿著剪子,一手捏著張紅紙,知道她在剪窗花,就道:「姨娘忙自己的吧,我這裡忙得過來。」
拉著葉明光到前面正房,翠桐和半芳兩個年紀太小,外面搬東西的活珠華沒讓她們去,此時讓她們去抬盆熱水來,親自捲了袖子,給葉明光擦臉洗手,又湊近了聞聞他的頭髮。
葉明光微紅了臉躲開了:「……路上沒時間洗。」
珠華笑了:「我給你買了服侍的人,只是現在都在外面忙著,等晚上洗澡時一起幫你洗罷。」
又問他:「你累不累?」
葉明光精神奕奕地搖頭:「不累!」
他說著目光炯炯望珠華,珠華一時沒領會到他的意思,便轉身去開箱子道:「我提前給你做了幾身衣裳,只是尺寸是估摸著的,不知准不准,你來比劃一下我看看。應當不會短,不過假如短了也不怕,我特讓人把衣角掖長了,拿去讓人改了再放出來一點就好。」
她見到葉明光開心,其實不是多要緊的話,硬是絮叨個不停,葉明光讓她來回撥弄著比劃衣裳,又幸福又有點苦惱——姐姐和以前一樣,還是那麼好,就是記性好像還是不怎麼樣,該問的問題一直想不起來問。
明明是很重要的問題啊。
葉明光憋不住了,有點小哀怨道:「姐姐,你都不想知道我考得怎麼樣啊?」
因早便說好他考完就上京,沈少夫人沒有再特意安排人送信,童試的傳播度與會試又不能比,他的成績不會這麼快傳到京城來,這裡一定還不知道才對。
珠華:「……」
她確實還不知道,也真沒想起來問!
她沒見到葉明光的時候和蘇長越念叨過這件事,但其實在她的真實念頭裡,一個童試而已,除非葉明光考一半睡著了,否則就沒有不過的可能。她這個信心太充足了,以至於潛意識裡覺得葉明光就已經中了一樣,等到真迎到了他,團圓的喜悅壓過了其它情緒,一時把別事全忘了。
不過這時她也不太著急了,葉明光都是個主動邀功的小模樣了,還能有個不中的?就笑道:「第幾名?」
葉明光壓了壓嘴角:「忝居第一。」
不等珠華誇他,他矜持地又補了一句:「三個。」
珠華沒經過科場,這些常識是有,畢竟需要個反應的過程,蘇長越走到廊下時聽到,掀簾進來,先一步道:「小三元?」
這個名詞清晰多了,珠華歡呼一聲,丟下衣裳就揉他的臉:「這麼厲害!」
葉明光晃著腦袋往後躲:「姐姐,我系大人了——」
「好好好,你長大了。」
這個好消息讓蘇家過年的喜慶味又足了幾分,連蘇婉蘇娟知道了都咋舌不已——她們不十分清楚外面的事,但現有蘇長越這個例子比著,他當年十五中秀才已經算了不得了,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葉明光過了這個年也不過十二,一般人家這個年紀的還是個純粹的孩子,譬如年節時跟大人出外拜年做客,都是混到孩子堆裡去玩,他已經有資格上正經席面了。
護送葉明光來的護衛們用過一頓豐盛的飯菜,隔天他們不顧挽留,就要告辭離去,大過年的讓人家在路上奔波,珠華挺不好意思,七七八八撿著方便帶走的熟食給他們塞了一堆,又請幫忙給沈少夫人帶了感謝信和禮物,才送他們走了。
接下來就是團圓過年,本朝官員的年假被截為兩段,正旦也就是正經的春節過年從初一放到初五,隨後的元宵節則從十一一直放到二十。中間五天需要開衙上值,但卡在兩個小長假中間的時段,想也知道根本沒什麼人有心辦差,多是去衙門晃悠一圈,跟同僚談談笑笑就罷了。
過年無非吃吃喝喝,前幾日在家吃喝,後幾日出門吃喝,蘇長越還好,他的應酬不算多,不過正月十二有一樁必要去的——翰林院的秦學士做四十歲的整壽。
珠華問他:「我要和你一起去嗎?」
「不用,秦學士家屋舍沒那麼多,人去的太多,裡外不好區隔,所以一般都不攜眷。」蘇長越想了一想,「不過,光哥兒要是不怕生的話,倒是可以跟著我,秦學士為人低調,他請的都是翰墨文士居多,光哥兒將來必定從文,提早見識一下不壞。」
珠華懂他的意思,這所謂「見識」不是指見識什麼富貴大場面,葉明光在魏國公府都住了幾個月,他不缺這方面的見識,但是純文臣的圈子他就從未有機會見過了,這其實才是他真正用得上的見識,那些富貴見再多又有什麼用?不是自己的,不過看個虛熱鬧。
葉明光有開掛的記憶力在,死讀書對他來說從不是什麼難事,他需要補上的是書本之外的知識,這一塊他既很難自學成才,珠華也幫不了他——她混的是夫人圈,葉明光小時候還能跟她後面去博兩聲誇讚,大了就不行了,他的主場已經不一樣。
「蘇哥哥,多謝你想著他,你怎麼這麼好呀。」
珠華笑瞇瞇灌他兩句迷湯,馬上親自去找著葉明光,把他喊過來,把事跟他說了,又道:「沒事,你就跟著你姐夫去就行了,看看別人怎麼說話行事,送個禮,吃頓飯就回來了。」
葉明光並不緊張,他三場試考下來,外表看著變化不大,其實內裡已經成熟了不少,就點頭應了下來。
兩邊說好,輪到十二這一日,他就跟在蘇長越後面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