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本有為皇帝參贊諮詢政事講經等諸般職責,翰林院就建在皇城左近,皇帝召見翰林院的官員入大內是件很尋常的事,雖然蘇長越資歷過淺,但就詔命來說,並不離奇,只是結合他先前的上書,未免令認得他的人有些矚目了。
一路在內官的引領下穿過幾重宮門,來到了御書房所在的殿前,這裡不是正式陛見之所,皇帝選在此處召見朝臣,相對閒適一些,九重帝威的尊高不會那麼重,而一般外臣是到不了這裡的。
蘇長越上一回見皇帝還是中榜後金殿傳臚的時候了,他名次靠前,唱名時站的位置也靠前,能把皇帝的天顏看個大概。
此刻內官通傳過後,宣他進去,他第一眼看的卻不是坐在闊大御案後的皇帝,而是立在御案旁磨墨的晉王。
他那個墨磨得真是——手下一圈一圈,腦袋一點一點,抓著如意墨錠的手掌因為不斷下滑,無名指和小指已經染得烏黑一片,更危險的是以他那個瞌睡的程度,好像下一刻就能直接栽硯台裡去了。
因為御案上還堆著一摞摞的奏章,晉王又站在邊角上,皇帝被遮擋了視線,先沒留意,待蘇長越進來行禮,他抬起頭來叫起,順帶著才一眼看到了,哭笑不得地提高了聲音,叫晉王:「二郎!你說你要孝敬朕,替朕分憂,就是這麼個分法?」
晉王恍若大夢初醒,睜了眼晃晃腦袋,見到自己的黑手,「啊」了一聲,忙不迭把墨錠丟了。
旁邊早留意到只是不好隨意插話的內官忍笑吩咐小內侍趕緊去打盆水來。
晉王洗了手,在內侍捧著的布巾裡擦過,嘿嘿笑道:「皇爺恕罪,兒臣是有點累著了。」
皇帝甚是無語:「你昨日跟你那幫人在香山獵了一天山雞野鴨不累,到傍晚還要引朕的文臣跟你去喝酒胡鬧,今兒在這裡不過磨了一硯池的墨,就好意思嚷嚷累了。」
他語氣雖是嗔怪,然而其中親暱之意亦是表露無疑,萬閣老站隊時所謂的「天家父慈子孝」,倒也並非憑空而來。
若是別人叫皇帝諷了這麼一句,只怕當即就得跪下請罪了,晉王卻還能反駁:「兒臣找蘇長越喝酒不錯,卻沒有胡鬧,兒臣有事想和他商量,大家都是男人,這不是想著先喝兩杯,喝開了好說話麼。」
他雖然長得粗豪,但比蘇長越還小著四五歲呢,細看的話眉宇間那股少年人的青稚尚存,這麼一開口好像多老練的樣子,把皇帝逗得又笑了起來。
一邊笑一邊拿手點他:「還強嘴,翰林院那是多莊重的地方,你也能跑去亂嚷,嫌人參得你還不夠!我現替你把人傳來了,你先好生道個歉,再要商量什麼,當著朕的面說,不許私下去嚇著人。」
晉王也肯聽話,就轉過身來,沖蘇長越拱了拱手:「我昨日去得莽撞,對不住啦,不過我真沒惡意,我想幹什麼,肯定找個僻靜地方了,誰有那麼傻,當著眾人不成。」
他這個歉道得有些不倫不類的,不過親王至尊,能當真對著臣下把「對不住」這三個字說出口來就算很有誠意了,蘇長越當然挑剔不著什麼,還禮道:「王爺太客氣了,臣知王爺不是那等無禮狂徒。」
晉王挑挑濃粗的眉毛:「呦,你從哪裡知?」
蘇長越被這追問追得頓了一下——說實話,打他進來,這間御書房裡的氣氛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料想,太過家常,也太過輕鬆了,與他路上料想的一些情形毫不相符,皇帝不曾就他上書的事質問或威壓他什麼,反而先讓晉王給他道了歉,這一份寬仁體下,要換個情緒起伏比較大的估計得被這浩蕩皇恩感動得激動涕下了,他雖不至如此,但為這接連意外震動,腦中未免也轉得慢了一刻。
皇帝沒有說話,但在旁看著,他不能卡頓太久,順口便道:「如王爺所說,王爺真想報復臣,乘著臣走到某個僻靜角落,將臣兜頭一罩才是——」
「哈哈,不錯!」晉王當即樂著打斷了他,衝他豎大拇指,「是個明白人,沒說虛話糊弄我。」
他說著走到蘇長越身邊,繼道:「蘇翰林,關於你參我那事,我和你打個商量——」
按禮制,蘇長越不能打斷他的話,但又不得不打斷:「王爺,下官現是庶吉士,無品級,稱不得翰林。」
外面混起來亂叫的是有,但嚴格意義上說,他的編制還沒有進去翰林院,只是在內見習,要待到三年散館,他考核合格授官之後才算,現在別人要稱呼他,只能呼為「庶常」,外面怎麼混不管,在皇帝面前一般人肯定會分清了,這位晉王卻仍大喇喇的,由此可見,他確實是很受寵了。
「不是差不多嘛!」晉王真是不浪費皇帝對他的寵愛,顧自發揮著,「蘇翰林——好罷,蘇庶常,你參我那事,你說我應當去封地去,這話也不錯,不過我的王府還沒有蓋好,本王一個男人,將就些也罷了,過去隨便找間屋子也湊合了,可本王現在成了親,這拖家帶口的,總不能連累著王妃也睡在一大片亂糟糟的工地上罷?本王這顏面上也不好看哪,你說這個,嗯,是不是?」
他沖蘇長越擠眼睛。
蘇長越道:「嗯,所以王爺的意思是?」
他適應能力強,這會兒已經接受下來這位王爺就是這樣的畫風了。
「本王的意思,這個,你看,等王府蓋好了,本王再就藩成不成啊?」
「王爺肯遵循祖制,體諒臣下,自然最好不過了。」
晉王愣了愣:「你是——答應了額?」
蘇長越朝著皇帝的方向欠了欠身:「臣位卑,豈敢言應與不應,殿下何時動身,當由皇命。」
晉王眨巴著眼,看樣子是有些繞糊塗了:「你到底是答應沒——別繞彎子,你就和我明說吧!我要是等王府建好了再走,你還參不參我?」
蘇長越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這位殿下估計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這樣還聽不出話音,他只好道:「小民亦需有片瓦遮頭,王爺要待王府建成,乃是合理之事,臣不會參。」
在他的預期裡,本來就沒打算和晉王死磕,上書表態主要還是為先前和盧文濱間的爭端收尾,沒想到晉王是這樣的晉王,能有這個收穫已經是意外之喜,當趁勢落篷才是,如盧文濱那般還要追著參是昏了頭了。
晉王得了這一句肯定之語,高興了,哈哈拍他肩膀:「我就覺著你和姓盧的不一樣,還能和你說幾句話,才找著你,果然。像姓盧的那沽名釣譽的噁心勁兒,居然想踩著本王往上爬,要不是皇爺攔著我,哼,我非去抽他兩鞭子不可,以為本王好欺負不成!」
皇帝斥他:「二郎,你又胡說了,叫你平日多讀書也不讀,連人家的話都聽不懂,你臉紅不臉紅。」
「皇爺,我以後當個藩王,給皇爺守住太原重鎮就行了,又不要考狀元,我看見書本就頭疼,連著筆墨都瞌睡,皇爺還是別為難我了,這提筆安天下的事兒,還是交給皇兄好了——」
「啟稟皇爺,太子求見。」
說曹操,曹操到了。
蘇長越注意到,晉王的爪子立刻從他肩膀上下去了,不但如此,還下意識望瞭望自己的前襟有無不整,再才是站直了腰板。
——要不是他一早在這,得以為現在來的才是皇帝了。
皇帝叫了進,頭戴翼善冠,身著大紅紵絲常服的太子走了進來,他與晉王年歲彷彿,比晉王只大兩歲,才辦了加冠禮不多久。
作為皇帝現今僅有的兩名皇子,二人的出身也差不多,生母都名分不顯,早早故去,不過太子佔了庶長,母親病亡後抱與當時的太子妃現今的皇后膝下養育,晉王則是歸了另一名未生養的妃子,但並沒有養多久。
因為晉王是個捺不住的性子,當時皇帝被先帝令去金陵守陵後,他不願意天天被壓著和長兄一起讀書,讀不好挨罰也沒有慈父給說情,很快尋了個孝敬的藉口也跑去金陵了。
太子進來給皇帝問安行禮後,晉王跟著給太子行禮:「臣弟給皇兄請安。」
非常老實規矩。
「二郎不必多禮。」
一板一眼地走完禮節,皇帝與太子這一對天下間最尊貴的父子方正式說起話來——是真的很正式的那種交談法,類似於蘇長越剛才對晉王的答話,與先皇帝與晉王間的說話截然不同。
御書房裡的氣氛也跟著似乎不知不覺間轉變了,由輕鬆轉為拘謹,蘇長越原該退出,但皇帝沒發話,也沒內官來引他,他不便自己走動,便還是站在了原地,只是微微低下頭來,靜心感受旁觀著。
這就是翰林何以品低而清貴了,翰林院最大的掌院學士不過正五品,還不如各地隨便一個知府高,但哪怕是天子腳下的順天府尹也沒資格站在這塊地界,近距離觀察天家內部的天倫之事。
天子近臣的一個「近」字,就近在了這裡,能掌握比別人更多更重要的核心訊息,做事時體貼得到皇帝心思——或者要懟的時候,能摸得清皇帝的底線在哪兒,自然比旁人先行一步,事半而功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