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側目的同時,眾人的佩服之情也升了起來:盧文濱上書彈劾時,鬧騰了那麼久皇帝也沒拿他怎麼樣,還好言回應了兩次,他身處的環境看似是安全的,但蘇長越現在上書,盧文濱已經作為一個被放逐的前例擺在了他面前——雖然算是他參倒的,如此形勢之下,他還強出頭,這脖頸是真的硬哪。

  先前所有盧文濱彈劾他與晉王勾連的罪名不攻自破。

  並且,蘇長越現在上書說晉王事,不會有任何跟風拾人牙慧的嫌疑,反而顯得其一:公私分明,他與盧文濱有私怨,但他不會因此而否定盧文濱的所有政見,以私心影響公事,這與盧文濱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迎難而上的直臣風範,這樣的文臣才配得上翰林院的名號。

  大部分人只看到了這個結果而對他嘖嘖讚賞,而少數有心人則注意到了,這種妙到巔峰的對於時機的敏銳把握。

  這一串發展看似順理成章,實則有嚴格的講究,首先,參盧文濱與奏晉王這兩件事必須分開,裹在一張奏章裡的話分不清主次,很容易為人忽略過去;其次,這個次序也必須如此,要是顛倒了,先跟了人家的風再翻臉參人,這個味道總沒現在這麼對,起碼直臣的名望是撈不到了。

  名望人人會刷,技巧各有高低。

  這就是個很高招的刷法,高在不管皇帝給什麼回應,蘇長越的名望已成。

  皇帝答應放晉王就藩,這最好,盧文濱沒辦成的事讓他辦成了,而且現在還卡著萬閣老站隊皇帝的關卡,萬閣老名聲再差也是首輔,份量不容輕忽。

  皇帝不答應,那也不太要緊,反正他挺身而出不惜己身的姿態是有了。

  有沒有可能有損失呢,當然有,最壞的可能是被攆出中樞,跟盧文濱一道作伴去,但蘇長越這時走跟盧文濱不同,雖然人人心裡有數盧文濱是踩晉王踩得太厲害,激怒了好脾氣的皇帝才招致了這個結果,但明面上他是有確實劣跡的,所以遭貶時,旁人都不好幫他出頭說話。而蘇長越若走,則純是正直敢言秉持公心,他沒有污點在身,將來想法回來要容易許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有點像一個接力賽,盧文濱踩著晉王刷出了先前的偌大聲勢,而蘇長越現在又踩著盧文濱,接收了他攢出來的政治資本把這聲勢繼續刷了下去。

  現在人人都矚目著,他的上書究竟會得到哪一個結果。

  **

  皇帝的回應尚未下來,晉王先動了。

  這位晉王殿下今年不過十八歲,還未到弱冠,這也是章二姑娘案未發時沒人來針對他的緣故,他在金陵呆了幾年,與皇帝的感情是打好了,但同樣遠離中樞,年輕又輕,在京中建不起什麼羽翼勢力,短時間內對太子造不成威脅。

  且說這日傍晚,他打著馬跑到翰林院來,在身邊一個侍從的提示下,從陸續下值的文質彬彬的翰林們中找到了蘇長越,拿馬鞭點准了他——

  翰林們皆不由警覺地停住了腳步,在面對藩王的時候,文官通常是一個整體,翰林官員作為文官中的精英族群更是如此,敢不敢上書與皇帝作對是一回事,現在晉王到了翰苑大門前,來意似不善,假如誰這時候明哲保身縮著頭走開,放任同僚受藩王侮辱,那以後這個頭再想抬起來就難了。

  秦學士正在蘇長越旁邊,他左右一望,這一波出來的翰林裡數他資歷最深,官職最高,當下一步踏前,搶先說話行禮道:「這個時辰我等已經散值,不知晉王殿下前來,有何貴幹?」

  晉王原剛要開口,讓他堵了回去,不由翻了翻白眼,道:「沒什麼貴幹,你們散值了最好,本王特意這個點來,找蘇長越去喝杯酒,說說話,礙不著你們什麼事。」

  他騎著一匹極神駿的高頭大馬,袞衣玉帶,生的是副粗豪模樣,濃眉壓眼,虎背熊腰,往翰林們面前一立,好似一頭熊闖進了仙鶴群裡,誰肯信他所謂的「喝杯酒」?

  不過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在秦學士代為婉言拒絕,說蘇長越晚上要跟他去商量兩家的親事之後,晉王居然沒有勉強,而是又望天翻了個更大白眼,嗤了一聲:「你們這些彎彎繞的文人,罷了,本王看見你們就眼暈!」

  一鞭抽在馬屁股上,調轉了馬頭領著侍從走了。

  「彎彎繞」的翰林們:「……」

  這位最近被參成刺蝟的殿下到底來幹嘛的?

  蘇長越也:「……」

  說實話他有點好奇,不知道晉王來找他預備做什麼,秦學士要不出頭,他是打算跟了去的,但秦學士先發了聲,晉王又走得痛快,他就不好怎樣,只能把這份好奇憋在心裡,跟秦學士道謝了。

  等回了家和珠華說起,珠華想了想道:「他好像對你沒惡意?」

  蘇長越揚眉:「怎麼說?」

  「很簡單麼,他要想怎麼樣你,乘著你走到某個僻靜角落裡把你兜頭一罩才是,哪有到翰林院門口當著那麼多人面拉你走的。」

  蘇長越讓她形容得忍俊不禁,點頭道:「你說的是。」

  「而且他說你們也沒有說錯,你們這些文官的花樣是夠彎繞的。」珠華順便吐了句槽。

  打蘇長越上書之後,她這裡跟著熱鬧了起來,接了好幾封陌生人家的帖子,她初始不知怎麼回事,問了蘇長越後才知外面把他的上書腦補成什麼樣子——可她知道,蘇長越上書時有認真考慮過不錯,但真的沒考慮到那麼多,有這個幾乎算是穩贏不賠的結果,只能說是時勢正好到了這個份上,所謂天時地利也。

  當然以上是蘇長越對她的說法,就珠華自己的想法而言,她覺得她蘇哥哥是太謙虛了,他是沒有做多餘的事,從頭到尾只上了兩封奏章,但每一封的時機都卡得非常準,這種彷彿天賦一般的政治嗅覺比刻意的投機要高明得多,其所能獲得騰挪的餘地也大得多,不至於像盧文濱一樣,一旦投機失敗就把自己的路給堵死了。

  不過她沒有因此就昏了頭,以為自家真成風雲人物即將走上巔峰了,那些有意結交的帖子不管真心假意,請她去的還是有意上門拜訪的,她一家也沒應,全部婉拒了,道理很簡單:蘇長越說晉王的奏章比盧文濱要客氣許多,就是一個正常的認為藩王成年應當就藩的意見,但再客氣,也是在攆皇帝的愛子走,好麼,皇帝家父子相離,臣子家客似雲來,這不是生往皇帝眼裡扎釘子。

  開拓人際以後日子還長著,不在這麼一會兒。

  蘇長越道:「你們?」

  珠華立即改口:「他們。你是機敏聰慧,和他們一點都不一樣。」

  兩人白天基本見不著面,習慣了睡前或商量事或說笑,或做些不可說的交流過後,漸漸困了才各自安睡。

  **

  隔日,翰林院裡。

  「堅白回來了,他的底蘊還是浮了些,這科落了第。」

  秦學士忙了半日公務,從屋子裡出來,在秋陽下踱著步,活動一下坐得有些僵直了的腿腳。

  他說著話,轉頭望一眼跟在旁邊身板挺如庭中青松的蘇長越,不由嘆笑,「還是你們年輕人精神頭足,我十年前也還如此,如今卻是不成了。」

  蘇長越微微笑道:「堅白也不過十八,很等得起,有這一回曆練,三年後的把握就大多了。」

  秦學士道:「舉業看文亦看命,但願如此罷。今科已定,且不去論它,倒是堅白回來,你我兩家的喜事該可以辦起來啦。」

  昨晚秦學士說商議親事的話只為把晉王敷衍走,實則秦堅白和蘇婉定親的事早議好了,前期的納采問名等程序已經走完,不過因為秦堅白想去試一試這一年的鄉試,他年中時就要趕往浙省,未免趕太急了辦得倉促,所以把重要性僅次於最終成禮的納徵的日子定在了他考完鄉試的十月裡,前一陣鬧鬧哄哄,時間過得也快,不知不覺這日子就快到了。

  蘇長越道:「是,內子也在家裡準備著了。」

  納徵主要就是男家送聘禮來,女方在這一環節不需準備多少,但聘禮都收了,下一步就是請期完禮,依著這一對的年紀,最晚在明年也肯定辦了,所以珠華現在在忙的主要是幫蘇婉置辦嫁妝,滿街買買買。

  秦學士望他一眼,笑道:「如今人都羨慕我有慧眼,有識人之明了——」

  一句讚許未完,從前面匆匆走來一個穿紅貼裡的小內官,到面前站定道:「聖諭,宣翰林院庶吉士蘇長越御書房覲見。」

  兩人的談話嘎然終止,蘇長越不及多想猶豫什麼,躬身行禮道:「臣遵聖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