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晚了一步,但不能因此就罷了手,萬閣老費盡心機,做出這個局面,不就為著此刻的閃亮登場。
「啟稟皇上,臣有本奏——」
奏晉王才將新婚,祖制雖不可違,然而孝道亦重,晉王不捨離去,想留在京中侍奉皇帝,正是他的純孝之處;而皇帝心念愛子,不放他去封地,則是皇帝的慈仁所在,天家如此父慈子孝,實乃社稷之福,祥瑞之兆,他身為首輔,很理解並擁護皇帝的立場。
感受著背後左右各色或驚詫或憤怒的目光紮在身上,萬閣老泰然自若,大膽抬頭注視了一下皇帝的臉色——也驚嚇,但是是溫和的驚訝,萬閣老定了心,順帶著往回追溯了一下章二姑娘案:「人並非晉王殿下擄走,定平侯自家門戶不謹,如何能把責任歸到晉王頭上呢。」
這句替晉王的分辨其實是有道理的,但已經沒有誰在意了,眾人全被他開頭那番話驚呆了——為了逢迎聖意,連祖制都能推翻,簡直是要上天哪!
真不愧是先帝朝時第一奸臣,這份媚上的功力無人能出其右。
朝堂靜寂了片刻之後,旋即開了鍋般,一個接一個的朝臣站出來,言辭激烈地指責萬閣老,萬閣老毫無懼色,也不推小弟出來壯勢頂缸,而是親自舌戰群儒。
他將七十的人了,頭髮白了大半,轉身背對皇帝,獨立於群臣面前,只為維護皇帝的心意,從最表面看起來,是有幾分悲愴慨然。
這場爭論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午後,也沒爭出個結果來。
萬閣老奸心雖然不減,但畢竟不是先帝在時能指使得動錦衣衛隨意誣人先抓後審的萬閣老了,他的權勢與威嚴都在下降,原來不敢發言反對他的一些官員也敢跳出來了,萬閣老那邊的小弟後來也有出來幫腔,但此消彼長,終究寡不敵眾,主要還是靠萬閣老獨撐大梁才拼了個平局。
「此事押後再議。時辰不早,萬閣老年事高了,恐怕支持不住,賜席文華殿罷。」
最終,皇帝發了聲,暫時結束了這場相持不下的爭論。
角落裡的內官跟著清亮的一嗓子:「散、朝——」
皇帝起身離去。
他看似什麼也沒表態,實則明確了偏向所在:除了剛登基那一小陣,皇帝再也沒對萬閣老有格外關照的表示,照理像他這等老臣加重臣為示體恤,應當時不時在例行賜禮之外再賞些什麼的,但皇帝硬是什麼表示也沒有。
從上台就在等他下台。
這段時間滿打滿算其實也不到兩年,但萬閣老的心仍是將寒透了——因為皇帝這個態度是遞進式的,萬閣老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聖眷一日比一日淡,放在別的臣子身上也許不至於太過在意,滿朝文武百官,難道全是皇帝喜歡的不成,還有專和皇帝作對以惹翻皇帝挨廷杖為榮的呢,不到忍無可忍,皇帝也只能捏著鼻子忍著。
但萬閣老不能不在意,他就是以邀寵起家的人,沒了這層聖眷,他只剩一身罵名,沒有立身之所了。
所以他要找機會,彰顯自己對於皇帝的用處,找不到,那就自己製造一個。
這番苦心沒有白費。
聽到「賜席」的那一刻,萬閣老猶如久旱逢甘霖,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沒有一個不舒暢。
至於群臣鄙夷不忿的目光,萬閣老全不放在心上:他讓罵了這麼多年了,是怕罵的人嗎?只要得回聖眷,這些只會嘴皮子上喊破天的文官根本不足為慮,再恨他,也拿他無能為力。
他唯一有一點點遺憾的是,若不是被蘇家的小子有意無意地搗了一記亂拳,提前轉移了一些皇帝的壓力,他今日的亮相還能更為閃耀,說不準現在不只是賜席文化殿,直接能跟皇帝同殿而食了。
都是盧文濱此人太蠢,在他的大事中偏要挾私報復人,結果自己腳底下更不乾淨,讓人抓住反參了一把實在的,哼!
好在他為了名聲計,就算被抓,也絕不敢供出跟自己的這一出雙簧來,他的死活,就憑他自己的運氣去罷。
**
押後再議的是晉王就藩之事,盧文濱被參則當時就有了聖諭,是以朝會一結束,刑部的人就拿著牌票到了翰林院,找上了盧文濱,同朝為官,刑部不比錦衣衛,話說得還比較客氣:「請盧編修明日到部配合審案。」
但再客氣對於盧文濱來說也是晴天霹靂。
因為目前為止,他和蘇長越其實屬於官員之間的互相攻訐,和普通小民告狀不同,依通常程序來說,不會這麼快有法司介入,起碼也會留給他寫折自辯的時間,他再參一道蘇長越,蘇長越不服那可能再參回來,幾回扯皮不能善了之後,才會到下一個程序,也就是有司奉旨出面。
現在跳過了他自辯的這道關卡,直接跳到了刑部來傳他過堂,看似是差不多——無非一個寫,一個說嘛,實則是差遠了!
案子不管審成什麼樣,他這張臉先已經是丟出去了!
盧文濱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維持住表情不要崩盤,在同僚們各異的目光中接了那張牌票,待刑部的官員走後,便有一些人或好奇或關心地來問他究竟,盧文濱很快撐不下去,找上司告了假早退,他的心理素質遠不如萬閣老好,直到走出翰林院的大門,離開了那些目光,猶覺芒刺在背,整個人都很不好。
作為苦主之一,蘇長越同時也接了牌票,他就淡定多了,照常當差,順帶著聽了朝會後來發生的那場爭論,踩著點才下值回家。
知道他明日要去刑部過堂,一家人都有些擔心。
「沒事,皇上下詔開審,那就是站在我這邊的。」
蘇婉蘇娟並孫姨娘聽不懂這前後的關聯所在,但知道有皇帝「撐腰」,終究安心了些,各自散去,好讓蘇長越早些歇息,以應付明日堂審。
她們走後,珠華也沒有拉著他多說話,但蘇長越自己倒有傾吐的慾望,把那場爭論也告訴了她。
萬閣老在之前一直隱身幕後,只有盧文濱在台前竄得老高,就正常思路來說,很難一下想到他跟盧文濱聯了手,各取所需繞出這麼個局來,珠華一時便只覺得萬閣老的出面是意外之外情理之中:「他真夠豁得出去的,一點臉都不要了。」
「不過也好,」珠華想一想又開心起來,「這下沒人說你了。」
有萬閣老這麼旗幟鮮明地替晉王站街,誰還記得蘇長越先前那點事,他算是把火力全部吸引走了。
蘇長越覺得她護短的口氣很是可愛,蹭過去親了一下才道:「我覺得,不一定是這麼簡單,後面也許還藏著什麼。」
珠華疑問地:「嗯?」
「我與盧文濱大大小小衝突過好幾場,據我所知,他的能力似乎不足以造出如此大的聲勢來。」
這就是他先前的疑慮所在了,旁人未必有那麼瞭解盧文濱,但他和盧文濱同在一個衙門,又有不和,幾回接觸裡大致摸清了他的路數,他的能力與這場事端並不匹配,鬧得越大,蘇長越的疑慮越深。
他決定參盧文濱的時候其實還不確定自己想做什麼,只是順勢而為,盧文濱彈劾他,他可以一時沉默,但不能長久裝死,總需要給出一個回應。他以張農戶之事回敬時,心中抱有的不過是一個破局的希望,但這條裂縫會不會出現,會從何處出現,他也是一概都不知道。
直到聽到了萬閣老緊跟著站出來的事。
他驚訝之餘,先前的所有疑慮匯聚起來,指向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從結果反推起因,整件事會變得明晰許多。
把什麼都藏在心裡其實很累,在有了一點頭緒之後,他終於忍不住都傾訴了出來。
「……那章二姑娘?」
珠華聽完,怔了好一會兒,方倒抽了一口氣,然後第一個想起了章二姑娘。蘇長越要是猜準了,她還能有生還的可能嗎?從最樂觀的方向想,都不覺得萬閣老能留她這個活口作為自己的隱患。
官場政鬥真是太凶殘了啊!
蘇長越亦是只有搖頭:「恐怕……」
這真純是口舌惹的禍,誰知道說說晉王妃的閒話,最終會惹來萬閣老的出手呢。
珠華擰著眉:「章二姑娘要是還活著就好了。」
這不只是對人命的憐憫,同時章二姑娘活著也有大用,她要是能指控萬閣老擄人,那萬閣老操縱臣意玩弄君心的真相就再也掩不住了,皇帝再顧念君臣之義也不可能容忍被臣下當傻子耍,萬閣老這喪鐘必然是敲響了。
然而這只能夢想一下罷了。
畢竟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珠華還是忍不住又嘆了口氣:「唉……」
蘇長越安慰地在被子裡捏了捏她的手:「睡罷,這不過是我的胡猜,一絲實證也沒有,說不定是我想多了。」
想到他明天要去刑部,珠華也不就此多話了,乖順地點了頭。
**
隔日。
一干苦主被告裡老證人及有份能進來看熱鬧的刑部及大理寺官員們齊聚大堂。
審案過程沒什麼好贅述的,盧舅兄當初騷擾張農戶足有一年多,時間跨度不短,除了張農戶自己一家的哭訴之外,想尋幾個旁證也並不為難,不管盧舅兄如何狡辯,他橫行鄉里仗勢欺人的這一條首先是坐實了。
接下來的焦點就集中在了他是個人所為還是受盧文濱指使,這一條較難確定,盧舅兄為此很受了些罪——他又沒官身,兩部奉旨審案,兩邊口供不一,那他作為已經審出來有劣跡的被告,挨些板子夾棍什麼的算是應有之意。
張農戶一家看得很是解氣,為了叫他多被官老爺打幾板子,更加咬定了不肯鬆口,還以小民特有的機靈往裡添了些話,證明不了盧文濱有指使他的話,那同樣也證明不了沒說過嘛。
從蘇長越反參到開審有一點空檔時間,盧文濱氣急敗壞之餘,當然也是抓緊時間連夜教導過舅兄的。憑良心講,盧舅兄看中了人家田地的事他知道,但他只是沒有約束盧舅兄,指使是真沒有,盧舅兄幹的那些噁心事他也都不大清楚,只有在後來盧舅兄跑來跟他抱怨田地被人搶走,他知道是蘇家之後發了幾句怨語而已,彈劾蘇長越也有一點由此而生的遷怒,覺得蘇長越事事都跟他作對,想要他一個好看。
——沒想到最後好看的是自己。
這樁案子審了兩天,盧文濱的那點教導還是發揮了作用,盧舅兄咬死了沒有受他的指使,堂上能動刑,但上達天聽的案子不能動得太嚴重,兩邊的口供一直相持不下,在皇帝垂詢之後,只能就這麼報了上去。
最終御筆批示,盧文濱雖然查無指使實證,但約束家人不利乃是事實,放任親眷欺壓良民,愧為翰苑參贊,著貶職外放。
對於萬閣老一系來說,盧文濱的利用價值已經搾完,吏部很快給他擇了個邊遠地區的縣城讓他當縣丞去了。
這回劇看似落了幕,但隔不幾日,開啟了二回目。
仍是蘇長越,他上了為官以來的第二封奏章:請放晉王往封地。
滿朝側目:盧文濱好好一個探花才叫趕出了京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實際是折在了什麼上,他是打算著赴後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