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態一路激進至今,看上去再也控制不住,其背後似有一隻無形的大手,穩准地抓住了時機,從章二姑娘案起,牽扯晉王,再與就藩祖制捆綁,最終好像順理成章地,讓皇帝與上書彈劾的官員們站到了一個對立的位置上。
晉王應不應當就藩呢?
應當。
早幾年可以嗎?
可以。
晚幾年行嗎?
也行。
這是一件本來沒那麼矛盾的事,皇帝登基以來雖然有些偏寵晉王,但他對太子的看重更加明確——定年號的同時就封了長子為太子,跟著把一套詹士府的輔臣也配置齊了,毫無推脫為難。
在東宮儲君穩如泰山的情況下,作為小兒子的晉王剛成了親,皇帝捨不得他,想留他在京裡多住兩年,文臣們對此並不會太過敏感;過兩年他要是還賴在京裡,那時再上書也不遲,此刻就急吼吼地跳出來,達不達得成目的另說,反倒有顯得自己不近人情、吃相難看的嫌疑。
都是官場裡混著的,誰不知道誰呢,竄這麼快,刷聲望想紅的心都突破天際了,真正成熟為大局著想的政客才不會這麼做。
所以,如果沒有盧文濱搞這一出的話,現在這個「群起攻之,非要立刻把晉王趕出京」的勢本是造不起來的。
但他挾裹了章二姑娘案,弄出一個表面上的師出有名來,情況就不同了,他幾乎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是不認同他不肯湊他這波熱鬧一起上書的,也不便明言反對他——沒看同榜的蘇長越被噴成什麼樣了,他還只是反對了一半而已。
有些時候,立場大於對錯。即使做著正確的事,但假如站在錯誤的隊伍裡,那還不如什麼都不做。
與盧文濱相比,皇帝陷入的就是一種近乎孤立無援的境地裡,只有勳貴那邊有幾個站出來幫晉王說話,但態度也不怎麼懇切,因為上面還有個太子,從太子的利益看,很顯然他和文官的立場是一致的,不會希望這個得聖寵的弟弟一直留京,那橫豎這事是文官那邊挑起來的,和勳貴們本不相干,又何必涉入太深呢?
事到如今,想要平息下來,皇帝似乎只能退讓,讓晉王去就藩了。
但皇帝不能。
文臣們若是單純催促晉王就藩,那麼作為一個執政風格不是太強硬的皇帝,他扛不住了,也許就順應了臣意;但現在晉王要去了,是得連著盧文濱彈劾他的那一串惡名一起去的,作為一個父親,再寬容也不可能容忍皇子被臣下如此欺負。
皇帝不可能退。
局到這裡,成了一個死局。
「閣老真是國手。」
萬府的一座竹亭裡,萬閣老與幕僚相對而坐,中間擺著一副青玉棋盤,黑白棋子縱橫交錯。
舉目望去,只見白子蜿蜒如龍,然而卻是一條困龍,黑子只差一著,便可將這條龍收入囊中。
萬閣老捏著那枚黑子微微一笑,卻沒有放下,而是擲回了同棋盤一色的青玉棋罐中。
幕僚欠身,眉間有著躍躍欲試:「閣老,晉王之危,已如這白子一般,閣老還不出手,挽狂瀾於奔瀉之中?」
萬閣老望著棋盤沉吟片刻,伸手緩緩拂亂,玉質棋子相撞間叮咚作響,清耳悅心。
「不急,言官們的三板斧還沒使完呢。上書,合縱,叩闕,如今不過在第二步,一滴血尚未見到,我就出了頭,人情如何做得足。」
幕僚想了想,笑道:「還是閣老見事深,在下有些冒撞了。那下面是不是要再讓我們的人混在其間,再加把柴?」
萬閣老搖頭:「過猶不及。如今風勢已經夠大,你我坐等火起便是,盧文濱此人,還是有三分能耐。」
幕僚捋了捋山羊鬚,笑道:「他那點能耐,還不是全由閣老點化而來,否則一個小小探花算得什麼,不過窩在翰林院裡熬資歷罷了。」
萬閣老站起身來,舒適地伸了伸懶腰,沒接他的話,而是道:「雖然沒到出手的時候,不過要用的奏章該先寫起來了。」
幕僚跟著站起來,回道:「在下已經和葛先生一起參詳了擬了一篇,正想奉閣老指正。」
萬閣老點頭:「好,拿來我看一看。」
幕僚答應著,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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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晉王的聲勢持續擴大,相關劇情每天更新,晉王進宮哭訴啦,晉王妃去見章太太被拒之門外啦,又有人彈劾晉王啦……
熱鬧得轟轟烈烈之際,被一道綁著掛上榜的翰林院庶吉士蘇長越終於給出了回應。
蘇長越此前雖然被參,但他一個無品級的庶吉士,擱在朝堂裡實在算不上什麼,就算盧文濱在彈章裡強行給他提了番位,硬把他和晉王捆成密黨,讓他的名聲有了瑕疵,但就總體上的關注度來說,他這點事並沒有進入大眾的目光之中,也沒幾個人跟著參他。
就算把他參到罷官有多大用啊?他都沒品級,參倒他很難算得上什麼戰績,有這個功夫,還不如多寫兩封奏章參晉王去。
但他給出回應之後就不一樣了,因為他沒有隨大流補救性地跟著參晉王,而是以牙還牙,參回了盧文濱一本。
他參盧文濱放縱親眷欺凌百姓,強買強賣某張姓農戶祖產,張某不肯屈服,將祖產轉賣他人,自己失去土地成為佃戶後,盧文濱竟仍不肯罷休,繼續派人上門威脅,逼迫新主人將地賣回與他,不然將把新主參到罷官。如此公報私仇,沽名釣譽,貪婪無恥之人,竟位列翰林文苑之內,堪為詞林大恥。
這封奏章上報前珠華看了,看完默默地給蘇長越豎了個大拇指——她難得參與蘇長越的政務,要他的奏章看本是怕他不會掐架,要以自己百年後的豐富經驗給他提供一些意見來著,但結果發現,她要指導專靠筆桿子吃飯的文官打嘴仗簡直是班門弄斧。
蘇長越奏章裡寫的事大約是九分真,一分假——這一分假在說盧文濱派人來威脅他,講真,盧文濱再蠢再得意忘形,畢竟是考到進士的人,基本的智商是有的,不可能把這種話明講出來。盧舅兄要強買別人田地的事他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他後來又跑去跟張農戶放這個話盧文濱肯定不知道,也不可能是出於他的指使。
但兩軍交陣之際,真真假假又有多大關係,誰還真樁樁件件地扳扯不成,而且相比之下,他提供的細節經過如此詳實,怎麼也比盧文濱參他跟晉王勾連真實多了。
這封彈章丟出去,朝堂的反應是——
一時整個都啞了火。
這種感覺怎麼說呢,不是他的彈章寫得多麼好,文采多麼飛揚,眾人一下子發現了盧文濱的真面目什麼的,而是好像遭了一記亂拳。
不合時宜的亂拳。
反晉王的風潮如此流行,不反的也繞不過去,多少總要議論幾句,作為少有的被歸到晉王那一邊去的文官,蘇長越似乎是終於承受不住壓力上了書,但他的字裡行間居然提也不提這事,而是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田地什麼農戶,繞著兜了個百里的大圈子。
要說他說得不對吧,他給的始末地點人物名姓一應俱全,敢把事件精細到這樣,據供職於刑部的某堂官斷定:應該是真的。
但這不能抵消蘇長越這個回應的怪異感——就算盧文濱在此事上黑了,也不表示他在晉王那邊就自動洗白了,不趁熱打鐵就此說點什麼,真的不符合大眾的認知觀感。
好像一首本來演得好好的曲子忽然被中途改了個調,好聽難聽都在其次,重要的是,本來的節奏被打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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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豎子!」
還是萬府的涼亭裡,萬閣老捏著棋子啪地敲在石桌上。
幕僚小心解勸:「閣老,您不必與那蘇家小子生氣,他不過螢火之輝——」
「我罵的不是蘇長越,是盧文濱。」萬閣老冷冷道,「此等蠢貨,當此緊要關頭竟留下這個把柄,為人所乘,真是豎子不足與謀!」
幕僚一時閉口不言——他知道萬閣老在生氣什麼,費了如此大功夫,終於製造出這個局面,要看就快功成時,卻冒出這個變故,雖說於大局已經無礙,但不能十全十美,終究有不甘之處。
他犯不著替盧文濱說什麼話,候到萬閣老一陣氣頭過去,才小心問道:「閣老,我們下一步怎麼辦?再等等還是可以發動了?」
「我明日就上奏。」萬閣老冷冷道,「不能等了,這姓蘇的小子比他爹還要難纏,不知他是有意如此,還是誤打誤撞,我覺得當是小瞧了他——他參盧文濱是表象,給皇上製造台階轉移壓力才是真,皇上恐怕很快就會領會到這層意思,到時候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這顆樹,反要先給他摘了桃子。」
幕僚賠笑道:「閣老也太高估了他,他不過二十出頭,還是個毛頭小子,哪能精怪至此。閣老想,他一字不提晉王,看樣子是不想得罪晉王和皇上,但太子那邊心裡焉能對他沒有意見,雖說皇上春秋鼎盛,可姓蘇的小子更為年輕,他只圖現在討好皇上,不思自己將來退步,可見目光短淺,沒什麼遠見。」
萬閣老聽了,不置可否,心裡到底舒服了些。
隔日正逢朝會,萬閣老站在第一排第一個,待前面的禮儀完備,正要出列上奏之時,皇帝坐於御座上,先開了口,命刑部會同大理寺查盧文濱強霸民田威脅同僚案。
一處小小的二十畝田地,實際行事的是盧文濱的舅兄,還沒霸佔到手,居然要出動兩大法司查案。
毫無疑問,這是要往大了搞。
萬閣老摸著袍袖裡的奏章,心下一涼。
到底晚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