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大興縣衙的參與,又在城裡搜尋了近十天,章二姑娘離奇地仍是生死無音,但這事經了官,再也掩不住了,大範圍地流傳了出去,連普通百姓都知道定平侯府丟了個姑娘,就此編排出了許多版本,其中不乏無賴閒漢嚼出來的香艷詭事。
定平侯府為此灰頭土臉,太太姑娘們都沒臉出門交際走動,定平侯也是大發雷霆,但事已至此,再發作也無用了,只能悶在家裡生氣,希望隨著時間推移,此事能盡快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
卻是事與願違,再過幾日,事情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了,乃至從街頭巷尾鬧進了廟堂朝會裡。
推手源自於恩科探花、現任翰林院編修盧文濱。
他上了一封奏章,彈劾晉王在京期間驕奢橫溢,氣量狹小,無事生非,認為他王妃已娶,封地已定,應當從速就藩,不宜再在京中逗留。
通篇沒有確實字眼提及章二姑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給晉王扣那一堆惡語,正為此事最早是晉王向定平侯施壓之故。
老實說,這事要栽到晉王頭上實在情理不足,他沒有直接同章二姑娘有什麼接觸,按照先撩者賤的原則,還是章二姑娘先招惹了他,至於後頭產生的一連串連鎖反應,更非晉王操控,他能擔上個十分之一的責任都算苛責了。
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這些細則為人有意無意地忽略——管你有多大責任,反正你是有責任,文官上朝打個哈欠都能被參,何況是跟姑娘失蹤命案沾上了,就參你。
盧文濱上第一封彈章時,皇帝的反應還算和氣,他是個寬仁之君,雖然寵愛晉王,但對臣下也很體恤,在命人查過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承認了晉王有一點處置不當:章二姑娘說晉王妃的那些閒話雖然不大好聽,但不是編造,晉王妃的日子以前確實過得艱難,不能一朝發達了,就不允許窮親戚提起舊事了罷。
皇帝為此特意下詔撫慰了定平侯府,也令五城兵馬司一同加入追查,照理說,這個反應擺在哪朝哪代都算得上明君了。
但人心很奇怪,皇帝這麼好說話,對於某些人來說,不會覺得見好就收,反而是得寸進尺的信號。
盧文濱很快再接再厲地上了第二封彈章,以更加激越的用詞彈劾晉王不該留京,擺出了一副不把他攆去太原府的封地上不罷休的架勢。
他上第一封彈章時,除了少數幾個嗅覺靈敏地跟進了,餘下大部分人仍在觀望狀態,但等到這第二封彈章問世,眾人都看出了他真正的劍指之處——給章二姑娘出頭打抱不平不過是個引子,他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趕走晉王,撈一個彈劾藩王成功的資歷!
在文官這個範疇來說,和藩王作對是很大程度上的政治正確,只要己方和藩王發生衝突,那一定是藩王為非作歹,劣跡斑斑,能在和藩王的鬥爭中獲得勝利,比如說把晉王趕出京這種的,那夠得上吹好幾年了,而且立時就要比同儕高出一頭。
這種成就不只盧文濱想刷,許多人都想。
自皇帝登基以來,一直沒有什麼革新的大動作,平靜的水面之下,其實已經醞釀著一些人的蠢蠢欲動,於是借由這個機會,紛紛探出了頭來,或博名,或求利,你方唱罷他登場。
皇帝起先沉默,但隨著彈劾奏章的日益增厚,終於不得不再度給出了回覆:晉王封地初定,太原王府尚在修建之中,待建成後,便令晉王就藩。
藩王成年就藩是祖制,但皇帝捨不得兒子,想留兒子在身邊多呆幾年的也有的是,並且皇帝找的理由是說得過去的,王府還沒建好,總不能讓晉王到了太原去租房子住罷?
這個答覆不能令盧文濱滿意,王府不是一件小工程,皇帝有心操作,蓋個三五年都是常事,事情一拖下去,就不可控了,他到手的政治資本要跟著遜色許多。
第三封彈章跟上,同時一大批各色跟風的蜂擁而上,事情整個發酵開來,從侯府姑娘失蹤案正式進階成了勇鬥晉王案。
作為最早發現了這個「機遇」並果敢站出來的人,盧文濱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彈劾的主力並領頭人,一時間春風得意,風頭無兩。
翰林院裡湊這個熱鬧的也有不少——反正已經鬧成這樣,不參白不參嘛,再說了盧文濱論資歷是後輩,眼看著他如此風光,難免有人起了爭競之心。
想蓋過盧文濱這個首倡人,方法很少,但不是沒有:串聯起來上聯名彈章,份量自然更重。
蘇長越就被「串聯」到頭上來了。
來尋他的人原本把握滿滿,官場裡沒有掩不住的事,蘇父當年的戰績,人人都知道的,作為他的後代,面對這種幾乎零風險的彈劾還能慫了不成?
但蘇長越偏偏拒絕了他,並且態度明晰地道:「晉王當往封地,但不當因此事往,他過不至此。」
這句話的意思有點繞,不過也並不難明白:他認為藩王就藩是應該的,但這是一件獨立的事,不該和章二姑娘案糾纏起來,導致出一個因罪被罰往封地的結果。
他的最終觀點和彈劾眾人保持了一致,但卻推翻了盧文濱彈劾晉王的起源。
這句話傳揚出去,作為「非主流」,蘇長越的名聲,嗯——有點不那麼好聽起來,盧文濱當然更不會放過這個打擊他的機會,如批發一般,再度上了第四封彈章,這回把蘇長越一起掃進去了,說他「逢迎藩王,毫無風骨」。
這句話看上去不怎麼樣,但對於清流官員來說,是十分厲害的指控,相當於是政治面貌上出了問題,對以後的陞遷都會造成障礙。
同蘇長越交好的也有不少人,明裡暗裡地來勸他,趕緊上封奏章彈劾一下晉王得了,不趕緊洗白,拖下去坐實了就麻煩了。
蘇長越一一謝過,卻是沉默無言——其實他這時候不管做什麼反應對盧文濱來說都是有利的,他上彈章,是附驥於盧文濱;不上,那就等同於把自己跟晉王劃到了一邊,自毀前程。
對於盧文濱來說,後者要對他更為有利,當下抓緊時間攻擊他,雖然蘇長越和晉王毫無來往,兩個人對面都不相識,但不妨礙盧文濱死命把他們捆一起去。
事情鬧得太凶,雖然蘇長越照常上下值,一個字沒有提過,但珠華還是從別的渠道聽說了,當晚小心翼翼地問起來。
蘇長越簡短地回答了她:「沒事,我想再看看。」
他面色如常,聲調也不見起伏,但珠華直覺他的心情有點沉悶,她心頭有許多話,終究還是忍了沒說——並非所有不開心都需要安慰,她奇異地能理解到蘇長越此刻的感覺。
他覺得哪裡不對,但找不出來——或者察覺到但不確定,有疑問,扛著壓力,想等一個破局或者結局,他暫時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事態又將進化到哪一程度去,所以沒辦法跟她說。
對手在步步進逼,隔日,珠華在燕郊那塊地上的佃戶跑來給她報信——其實就是原來的張農戶,珠華不可能自己跑到燕郊去種地,她把地買到手後又托那個中人在附近招幾個佃戶,張農戶雖然賣完地就搬走了,但一時割捨不下,時不時還會繞回來看看,恰跟中人碰上了,兩邊一聊,張農戶知道了中人的來意,就動了心思。
他在這片土地上耕種了大半輩子,別的什麼也不會,如今這塊地賣了,手裡得了錢,雖可以拿來再去買地,但假如再碰到那等不講理的豪強要怎麼辦?即便他的霉運走完了,不會再碰到,可他的下一輩呢?京城這塊地界,能壓死他這等小民的人實在太多了。
扛著盧舅兄那一年多的苦痛日子留下的印記太過深刻,張農戶思來想去,最終下了一個顛覆他祖祖輩輩生存習慣的決定:他不買地了,他要把賣地得來的錢攢下來,把兩個小兒子全部送城裡上學堂去。
張農戶以前的收入其實也供得起兒子上學,但一般的識字教育跟正經謀求功名不一樣,後者的投入要大非常多,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有投入,沒有產出,作為農家來說,同時家裡還要少掉種田的壯勞力,正經是要下不小決心的。
張農戶下了這個決心,就去托中人傳話,他願意給珠華當佃戶,求珠華仍把地給他種,他保證按時按比例交租,絕不拖欠。
珠華從跟張農戶打的一點交道里看出他是個秉性執拗的人,這樣人一般不大精明,但比較老實,不生花頭,她找誰種都是種,就交給張農戶也沒什麼不好。
雙方便議定了交租比例,張農戶歡天喜地地又搬了回來,仍舊在舊日田地上耕種起來。
這一日他從燕郊來,一路打聽著到了蘇家,來給珠華稟報一個不好的信息:「那盧砍頭的又來了,陰陽怪氣地威脅小人,說奶奶當日從他手裡搶了地,他不會善罷甘休的,讓奶奶識相的話,就把地賣還給他,不然他就要讓人把蘇老爺參到罷官,到時候那塊地還是要落入他的手裡——呸,做他的白日夢,這種惡人,將來死了都沒地埋!」
張農戶說著,氣得整個臉膛都漲紅了。
珠華心下大怒,盧文濱還沒怎麼樣呢,身邊的雞犬就仗勢成這樣!
忍怒安撫了兩句張農戶,留他吃了茶然後送走,候到蘇長越回來,猶豫幾番,還是把這事和他說了。
她不想再給蘇長越增添煩惱,但家裡的事不告訴了他,萬一生出什麼與他有害的變故就不好了。
「蘇哥哥,你心中有數就行,這事我會處理的,我才不怕他——」
蘇長越打斷了她,目中閃著奇異的光:「他威脅說,盧文濱要繼續參我?」
珠華忿忿點頭,蘇長越卻笑了,露出這些天來少有的放鬆笑容,居然還屈指彈了下她額頭:「生什麼氣?來,你看我先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