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珠華這幾個月一直比較忙,她在京裡定居至今,對京城風物見識過一些,心裡有了個基本的譜,開始琢磨著要怎麼開源。

  要論銀錢,她手裡是不少,然而乾放著哪怕是座金山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拿錢生錢的心思她久已有之,只是之前她對京裡不熟,貿然投入哪個行當,怕是花錢買教訓,只能聽個響兒。

  故此一直未動,只是沉下氣來著意留心,在經過近一年的觀察後,終於決定好了要從何處入手。

  說出來很簡單:買地買房買鋪面。

  她做這個有巨大的優勢:因為她別的沒啥,從商經驗、可靠人手、獨家秘方(做個玻璃或是發明個電燈),她現階段近乎統統空白——但她有錢,有足夠富足的現銀流可以作為啟動資金投入房地產這個長盛不衰的行業。

  民以食為天,食自土裡來,國人對土地的執著千年未變,尤其她又身在國朝腹心,只要國祚不斷,還沒見史書寫過哪個王朝的京城會突然地產大崩盤的,可以說,這就是一樁細水長流穩賺不賠的買賣。

  前提是——她得能進得去。

  此時不流行官方大規模拆遷搞升級規劃,不遇天災人禍,一棟房子通常就是一代接一代地傳下去,傳個好幾十年上百年都是常事。這就意味著,房舍資源相對固化,該佔的好地方早叫人佔完了,且佔的人還都不一般,比如京裡最為寸土寸金繁榮不息的那一條朱雀街,哪一家鋪子背後都有權貴的影子,或本就是高官勳貴的子侄家僕所開,或是店主後投靠了過去,真的毫無所恃之人,在那地兒根本呆不下去,早叫人變著法地擠走了。

  總之,珠華錢多,人家更多,她知道是好地方,人家更知道,憑她出多少錢,也不可能賣給她。

  而至於別處一些普通人佔的次一等地段,一則人家好些是傳下來的祖產,一般都不願賣,二則就算賣,價錢也開得高高的,投入產出加減一算,未必划算。

  想撿漏,除非逢著那等吃喝嫖賭的敗家子,家業敗完了急等用錢,那就別說祖產了,妻女都照賣,不過這種事當然沒那麼輕易遇見。

  在京城想尋到各樣都合心意的鋪面,有錢之外,還需有足夠的耐心,這是一樁急不來的事。

  相比之下,買地就要順利一些,珠華找了幾個中人處放了風,這一日便有其中一個來給了回信,說他那裡有一筆二十畝的田地要出售,地點在城外燕郊,這片田地不甚寬廣,但難得的是其中有一處地熱泉眼,挨著地熱附近的兩三畝地在冬日也可以產出一些新鮮蔬果。

  珠華聽見這一點立時心動了,駕了車領上想一同去逛逛的葉明光,再帶上樑伯等下僕去實地探看,一路再問那中人詳情。

  說起來有些心酸,乃是半個「石呆子」故事。

  這田地的原主人姓張,是燕郊一個本分老實的農戶,倚賴著祖上留下來的二十畝田地,一家五口人小日子本來一向過得不錯,卻有一日天降不測,有戶豪強看中了他的田產,強要買賣。

  豪強出的價錢倒還不錯,但田地對農戶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多少人辛苦半生就為攢出兩畝屬於自己的地來,張農戶說什麼也不願意賣。

  他不願賣,那豪強看中了他地裡的泉眼,卻偏要買,為了達成目的,未免使了些以勢壓人的手段。張農戶拖家帶口,被壓迫到無法,沒法像視扇子如命的石呆子一樣死撐到底,終於打算賣了。

  但他卻也有一份獨特執拗——賣給誰都行,就是不賣給那戶豪強。

  珠華問了問豪強的來歷,巧極了:探花盧文濱的大舅兄。

  ——這巧也不是白來,盧文濱的大舅兄原就是燕郊人氏,眼饞張農戶那片田地久矣,不過原來盧文濱沒有發達,他也只能眼饞,一朝盧文濱高中,他跟著抖起來,就開始想法子強取豪奪了,張農戶算硬氣,撐了一年多,才撐不下去,只能賣地保平安了。

  珠華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一個心意:「買!」

  葉明光跟著附和:「對,叫他欺負不成人!」

  一方誠心想買,一方誠意要賣,這筆生意就談得很順利,張農戶能出這一口氣,於價錢上反不甚執著——這也是珠華的價錢出得不錯之故,很快兩方談妥,撿日不如撞日,當即往大興縣衙去落定文契。

  以往這些事都是梁伯去辦,不過這回珠華正好在車上,就跟著一道去了,葉明光沒見過官方立契的具體程序,還特意下了車跟進去看了看。

  等出來時就撞上了事。

  凡縣衙門前都會豎立一隻鳴冤鼓,京縣也不例外,一名中年婦人來到跟前,拿起了懸在一旁的鼓鎚,咚咚咚地敲擊起來。

  與一般擊鼓告狀的百姓形象不同,這名婦人衣著整潔富麗,坐車前來,身後甚至還跟了一個丫頭,但從她愁苦淒然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確有為難之事。

  葉明光望了兩眼也就走開,他長大些後內斂許多,與己無干之事一般不多發散好奇心,但他到了車前,卻見珠華掀著車窗上的輕紅紗簾往外張望,目光專注又訝異。

  不由道:「姐姐,你認識那個婦人?」

  珠華點頭,目中訝色不減。

  她真是奇怪極了——章太太這樣身份的人,怎麼會跑到縣衙來敲鼓鳴冤?

  她再旁支,也仍然是定平侯府的人,這些公侯朱門,多是自有一套自己的運轉法則,家族內部發生什麼事極少經官,家規往往重於國法;一般即使要告,也是他們仗勢欺人被別人告,豈有自己跑來告人的——且章太太還是女眷,更不該出頭露臉了。

  橫豎契約已定,她沒什麼別的事忙,就多留了一刻,想知道是怎麼回事。

  打聽這事不難,章太太沒有在縣衙逗留太久,很快被傳喚進去,不多時,又被丫頭扶著出來,一路拿帕子不停拭淚,看樣子傷心得不輕。

  待她登車離去後,梁伯使了幾個銅板向裡面的衙役問了問,就知道了原是章太太在家廟裡丟了女兒,尋了快半個月,一絲消息也無,不得已,只能來告官求助了。

  珠華聞言十分意外,她不知道章二姑娘失蹤之事,這件事雖已漸漸掩不住,但也不會張揚得到處都是,目前只在定平侯府交際來往的那個圈子裡有流傳,別處還是未聽聞的。

  此時她驚訝之餘,不由脫口道:「半個月?這人——」

  按照她所知的黃金搜救定律,一個人無故失聯七十二小時以上生還的希望就很渺茫了,這都半個月了,章二姑娘又是閨閣弱質,很難有多少自救能力,恐怕——

  梁伯嘆了口氣:「也是可憐,縣令老爺也說恐怕不好了,那太太說,哪怕生不能見人,死也想尋回屍來得個認命,不然好好的閨女,就這麼憑空消失了誰能甘心呢。」

  珠華聽得唏噓,她跟章太太有過口角不錯,但不會因此就覺得她應當遭遇這種事,中年喪女,無論如何也是人生慘痛了。

  「希望擄走章二姑娘的人不想害命,還能放她一條生路罷。」

  話是這麼說,可這個年月,一個姑娘家失蹤了這麼久能有什麼好下場呢,就算能找回來,也是廢了一大半,下半輩子只好在家廟裡度過了。

  快到家時,珠華想起來叮囑光哥兒:「這事不要和你蘇大姐姐說。」

  蘇婉快和秦堅白定親了,這也是珠華近來很忙的緣故之一,兩家幾月來來往了幾次,秦太太面上的態度好多了,該賠的禮賠了,蘇婉也願意,小定的事就擺到了日程上來。

  章二姑娘的失蹤雖說和蘇婉不相干,畢竟是曾見過的人,恐她知道了心情不好,再想多了。

  葉明光點點頭:「好,我知道。」

  不能和蘇婉說,和蘇長越說一說是無妨的,候到他下衙回來,珠華就告訴了他。蘇長越呆的是文官圈,也不知道這事,兩人猜了一陣,所知太少,猜不出個究竟來,只得罷了。

  **

  夜色初上。

  盧家書房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盧文濱坐在書案後,態度十分冷淡,道:「萬閣老的座上賓,來尋我有何事?我與閣老素無交情。」

  站在他對面的中年男子留著一把山羊鬚,看上去其貌不揚,風度卻很灑脫,笑道:「在下自然知道,非但沒有交情,編修對我們閣老還一直有些怨意——這過去種種,不提也罷,終究我們閣老對編修就算無恩,也不至於有仇是嗎?」

  盧文濱只是冷冷哼了一聲。

  中年男子不以為怪,繼續笑道:「如今我有一樁上好的交易說與編修,不知編修可肯撥冗一聽?」

  盧文濱冷道:「你愛說便說,不過我可什麼也沒答應你。」

  中年男子看出他嘴上說得硬,心裡未必拒絕得那麼堅定,就低低說出幾句話來。

  盧文濱聽得先是瞠目,很快眼中閃過一絲亮光,跟著又轉為狐疑,不住打量那中年男子:「讓我去彈劾晉王——與你們有什麼好處?」

  中年男子悠然笑道:「這編修就不必過問得那麼細了,知道得少一些,對編修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盧文濱硬梆梆地道:「萬閣老手下難道還少了言官不成,偏偏捨近求遠找了我,誰知道你們搗什麼鬼,你不說清楚了,別指望我去做。」

  中年男子不急不躁:「閣老手下雖有人才,奈何身上多少都打了閣老派系的印記,不如盧編修,當眾辱罵過閣老,誰都知道編修與閣老不睦,萬萬不會將你們想到一起去——所以編修實在不必多慮,您做此事,有百利而無一害。」

  盧文濱目光閃動,卻道:「不成,你不說清楚了,就還是另請高明罷,本官不會平白為人驅使。」

  中年男子猶豫片刻,似乎妥協了:「好罷,我實說了,只是編修如不願意,也萬萬不要傳與他耳了……」

  就又低低說了幾句話,然後道:「如此合則兩利各取所需之事,如何說得上驅使,下一屆會試展眼明年又至,人才更迭不絕,編修不抓住這個機會脫穎而出,還等什麼?」

  盧文濱皺眉思索。

  中年男子再加了把火:「且不說將來,就是眼下,編修的風頭也多為二甲的那位蘇傳臚壓住,時光匆匆,離他為庶吉士已快一年,有見習先帝實錄的這個資歷在,散館後他必然能成功留下,到時一個編修是穩穩的,您錯過這次,將來的晉陞之階又在哪裡?」

  萬閣老這位幕僚的口舌好生了得。盧文濱一邊心中閃過這個念頭,一邊下定了決心,開口道:「你走吧,只當你沒有來過,我沒見過你,更沒聽見你說一句話。」

  中年男子知道事成,微微一笑,拱一拱手,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閃身而出,低了頭出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