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3 章

  蘇長越與太子走在宮道上。

  他原本依禮落後兩步,但離開御書房的範圍後,太子把腳步頓了一頓,出聲道:「你們離遠些。」

  這一聲顯然不是跟蘇長越說的,兩側跟著的宮人們默默地停下腳步,待到蘇長越與太子走出一段距離後,方才跟了上去,只是步伐仍舊緩慢,不去聽前方的交談。

  「蘇庶常,孤有一事不解,無人可詢,欲求教於你。」

  蘇長越與太子並了肩,低聲回道:「殿下請說,臣知無不言。」

  他與太子頭回相見,大概是因他參了晉王,在太子的觀感裡他算是傾向於己方陣營,所以願意主動同他說話,口氣還這麼客氣罷。

  蘇長越心裡這麼揣摩著,但等到太子真的把事問出來的時候,他仍是——嗯,很感意外。

  「依你看,孤是否應當出面留下晉王?」

  「……」

  這個問題本身是沒有問題的,雖然太子在晉王的事件上一直隱身,一語不發,但他其實有發言權,因為他一是長兄,二是儲君,晉王就藩與否,他是最直接利益相關之人,如果他願意出面做個好人,以盡孝之名多留晉王在京兩年,比其他任何人的話都有說服力,盧文濱根本鬧不到那麼大,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了。

  當然,太子就袖手旁觀,也沒有任何問題,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儲君才想把受寵年紀又如此接近的弟弟留下來,不暗地裡動手腳,早點把他攆去封地上就算顧唸著兄弟情分了。

  所以,略微詭異之處在於,太子為什麼會對著蘇長越把這個問題問出來。

  他們別說熟了,根本就是兩個陌生人啊。

  不管怎樣,太子已經問了,他就得答:「殿下已有決斷,何復疑慮。」

  太子沉默至今,他的選擇是已經做出來了。

  太子道:「孤不知如此是對是錯。」

  蘇長越有些懂了:太子這是保持了旁觀後,又有點後悔了,覺著自己是不是該站出來比較好。

  「世間事無兩全,殿下持本心即可。」

  「所以你覺得孤錯了是嗎?」太子低了頭,道:「蘇庶常,你在此時能站出來議論晉王就藩之事,可見純直,非投機沽名之輩,孤才不懼與你實言說兩句話。因此事,孤的屬官們分了兩派,吵成一團,各說各的理,孤學淺,難以分辨誰更有道理,這所謂決斷,不過是拖延下來而出的罷了。」

  蘇長越默然片刻,這同樣也是決斷的一種,太子心底深處不想弟弟留京,這拖延才拖得下去,不然早便出面了。

  不過他倒是明白太子為什麼會找著他問了,看來是屬官們對此意見不同,一方認為太子應當留住晉王以博君心,一方認為晉王威脅太大,這麼做不值,各執一詞相持不下,太子在勢力內部找不著準確答案,自己選了個又沒底,所以找著外部的友好方試圖得到一個旁觀者清的判斷了。

  ——蘇長越認同晉王就藩雖然符合太子的利益,但他是以朝臣的身份發的言,他既非詹士府亦非東宮臣屬,身家沒有和太子綁定,並不屬於太子派系。

  「臣不是這個意思,此事於殿下的角度來說,進退皆可,只是顧了此,難免略有失彼,只要兩相其害中,殿下取心中輕者便是了。」

  說白了,兩頭佔便宜的好事就別想了。

  他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太子卻道:「孤正為此決斷不下,孤多年不見皇爺,甚願孺慕皇爺膝下,但有晉王在日,孤總退一射之地;而若晉王就藩,孤始終坐視,又恐皇爺對孤失望,以為孤無手足之情……」

  與御書房內此刻皇帝與晉王的談話連起來,這差不多算是個自相矛盾又惡性循環的局面,太子見晉王受寵不悅,皇帝見太子冷淡晉王,要培養他兄弟二人感情,又需得把晉王留下,而太子見晉王都被參成個刺蝟了居然還能賴在京裡,更加要以為晉王受寵,不爽之情自然愈加翻倍。

  蘇長越沒有分/身術,不知道御書房裡的對話,他只能就現有信息分析——他首先覺得,這個,太子和晉王面上如此不和,可畢竟是兄弟,兩個人這個自來熟一般追根問底的勁兒真是挺像的。

  不過這擺在晉王身上沒什麼大礙,他一個藩王,不欺男霸女作姦犯科就算個好王爺了,對於藩王來說,大眾的道德底線要求一向很低;可太子作為儲君,這樣輕率訴出心事,在政治素養來說,就簡直可以用「天真」來形容了。

  「殿下,」他含蓄地提醒道,「臣不便言。」

  他可以明白在朝政上站明立場,但太子從政事上進一步跟他說上家裡親情了,那他就算心裡有主意,也不能說,外臣隨便插嘴這些,一個不好就是離間天家骨肉。

  太子怔了怔,也明白過來自己言多有失了。

  但他卻沒有異色,而是挑起一抹笑意,道:「蘇庶常,你為人當真謹慎,如此,孤便與你多說了什麼,也並不擔憂。」

  他說著,聲音又壓低了一點:「你是為身份所限,不好與孤多說什麼罷?但不知為什麼,雖然你一句切實的話也沒有,孤問你的,你全推回了孤身上,孤卻仍舊覺得,你胸有成竹,能為孤解惑。」

  「……」蘇長越只好道:「殿下謬讚了。」

  太子只是一笑,把聲音升回了正常音量,道:「你是恩科那一年中的榜,那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了?」

  蘇長越應聲:「是。」

  太子這回只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此時兩人也將要到了御道盡頭,太子的東宮在另一邊,便各自分別不提。

  **

  「這有什麼奇怪的,蘇哥哥,你生得就是一副很靠譜的模樣啊。」

  晚間,珠華知道了蘇長越的納悶以後,嘻笑著道。

  秋意已深,外面有風聲搖動樹枝黃葉,當此時節,勞累一日之後能在溫馨安靜的家中閒憩,微昏的燈火下,白日種種都暫時抽離而去,是件格外舒心閒適之事。

  對蘇長越來說,更愜意的是,還有一雙粉拳在賣力地替他捶著肩背。

  珠華是自告奮勇來著,因她見蘇長越回來時好似有些疲累,她其實不大會,更談不上什麼專業的技巧,不過蘇長越毫不挑剔,能有人給惦記著他就覺得很滿足了,攤手攤腳地趴在炕上,半瞇著眼,慢吞吞地道:「長得還能靠譜?」

  「大概也因為你們年紀相近?」珠華又找了個理由,說起話來時,她的動作就慢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道,「太子身邊想找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官員應當不容易罷。」

  這倒是真的。

  並不是皇帝一定要全找著老臣把太子圍繞住,而是詹士府清貴之地,同翰林院一般,都已為正途文官所把持,而出身正途的文官小三科大三科這麼一路考上去,能年輕到蘇長越這個地步的真的很少,一科能出一個算不錯了。

  蘇長越陷入了凝思,他和珠華的思考角度不同,他更多從大局出發,不大留神細微的人之常情處,這麼一想,太子在他跟前藏不住話似乎還真有些這方面的緣故——太子再是儲君潛龍,他首先是個人,一個人在同齡人面前跟在年紀長出十來歲乃至更多的非同輩人面前,表現必然是不太一樣的。

  珠華分析上癮了:「他大約先以為你年輕可欺,沒怎麼把你放在眼裡,想說什麼就說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吐口,他得不到答案,意識到你的厲害,反而肯看重你了。」

  蘇長越聽入了神:雖無確鑿證據支撐,但這個分析趨於合理,太子頭回見面就問他求教,坦誠的同時是輕視——假如今天同路而出的是秦學士,太子一定不會問出那些話,因為秦學士的份量不一樣,太子承擔不起隨意向他問話的後果。

  這心態說起來矛盾,似乎又信任他又看輕他,但矛盾才符合太子的身份,他這樣的上位者,思想作為真的一根筋才奇怪。

  「珠兒,你說得對。」蘇長越扭頭誇她,「散我半日迷雲,真是聰慧過人。」

  珠華跟他目光對視片刻,感覺他似乎不是開玩笑的樣子,方一下子大喜,背也不捶了,趴下來抱著他的肩確認道:「真的?沒哄我,我全說對了?」

  蘇長越點頭,一本正經道:「你才說我一副靠譜的模樣,我什麼時候哄過你了。」

  他漸漸覺出來了,珠華如今不太在意別人誇她美,旁人驚艷的眼神她看多了也近乎屏蔽掉了,但尤其愛人說她聰明,這個「人」還不能是別人,別人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必得是他或葉明光,她才十分歡喜。

  珠華看出他語氣雖有調笑——他哄她的時候可不少,但態度是真認同的,抱著他主動親一口:「我是近朱者赤,來,我再給你捶一會。」

  她就要直起身來,卻隨即被拉了回去:「既然近朱者赤,宜當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