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隔日又是早朝,圍繞著晉王是否應當就藩的兩派勢力們都攢足了勁,預備著要在朝會上大撕一場。

  一派自然以萬閣老為首,他打從站隊以後,先得皇帝賜席,又得晉王贈雞,雖然都不值啥錢,但對萬閣老來說,這是天家父子先後都向他釋放出了示好的信號,其意義非表象的金錢所能衡量,其中蘊含了他日後起復的深厚希望。

  萬閣老為此很覺欣慰鼓舞,收到晉王給送來的兩隻山雞後,還連夜寫了封信,讓人送與元宵後已赴高郵上任的不成器的兒子那裡去,嚴厲叮囑他務要老實做官,不指望他出什麼政績,能安安穩穩把一任熬過去,回來就好往上動一動了。

  另一派則因原來的領頭人盧文濱翻船遭貶,變成了一群散兵游勇,鬥志也相對有所下降,

  先帝晚年怠政而導致的朝綱渙散沒有這麼快能重振回來,盧文濱一貶((哪怕是因他自身不檢),讓相當一部分投機分子嚇得縮回了頭,雖又因萬閣老不認祖制的豪言太駭人聽聞,令一部分中間派憤而站到了他對面去,但總的來說,這一方的氣勢還是弱了不少,上回是壓著萬閣老噴的,這回恐怕未必能夠了。

  卯中時,有資格上朝的朝臣們魚貫而入,各就其位。

  看上去勢均力敵,這原本應當是一場耗時良久的惡戰。

  事實起初也確實如此,朝會開始不多久,兩派官員就吐沫橫飛,聲嘶力竭,爭到臉紅脖子粗,個別情緒激動的手裡拿著的笏板都飛了。

  而隨著日頭漸漸高起,官員們吵到口乾舌燥,體力差些的經不起這樣長久的唇槍舌戰,不得不暫且退回隊伍裡歇息,鬧哄得不成樣子的大殿裡終於清靜了一些。

  這時候看勝負就能分明一些了——佔上風的是萬閣老那一派。

  不用奇怪,因為上回萬閣老算是單抗,而這次他多了一個強有力的幫腔:吏部尚書馮老大人。

  自新皇登基以來,馮大人一直非常低調,幾乎不對朝政發表什麼看法,但再低調他身上萬閣老派系的烙印也非常鮮明,因為他的長女嫁與了萬閣老的獨子為妻,與萬閣老是兒女親家。

  在先帝朝時,馮大人和萬閣老這麼一連親,堪稱強強聯手,橫霸朝堂,無人能敵——事實上他這個天官的位子就是萬閣老力推而上的,當日吏部尚書空缺時,還有另一個有力競爭者,論資歷論能為都更加出眾,但不肯捧萬閣老的臭腳,於是不但在競爭中黯然敗北,其後還遭貶外放了。

  俗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轉到了新皇當朝,萬閣老的風光不再,馮大人也跟著黯然失色,雖因他們得勢時沒少往各個要緊部門安插人手,羽翼豐滿,皇帝一時還未有什麼大的動作,但萬閣老所能感受的冷遇,馮大人一樣也是覺得透心涼。

  更糟的是,別人如工部蔡尚書之流見勢不妙,還能同萬閣老來個翻臉切割,重投新主,他和萬閣老捆綁得太緊密了,萬閣老幹正經事不成,搞陰謀背地裡算計人是一把好手,馮大人靠著他往上爬,很多事瞞不過他,自然讓他掌握了不少黑材料,他要敢賣萬閣老投皇帝的好,萬閣老臨死前就敢拖他一把,拉著他共沉淪。

  馮大人進進不成,退退不掉,為此心塞得不行,只能縮起來做鵪鶉。

  他這回肯站出來,乃是因此舉既助了萬閣老的力,又中了皇帝的意,皇帝給萬閣老的那份賜席對萬閣老是臉面,對他就是提示,這樣兩面討好的機會不好找,所以在這次的朝爭裡,他觀望一陣之後,就一改往日作風大膽地站出來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同為尚書,「天官」的美譽只有吏部尚書才能享有,對於大多數五品以下低品級官員們來說,吏部尚書真如天一般壓在他們的頭頂,他們的考評陞遷貶謫幾乎全掌握在吏部四司裡,如今馮大人這一站出來,即便是最狂放的以挨廷杖為榮那部分言官也有點萎了。

  跟皇上作對哪怕被貶了好歹也能得個忠直的名望,跟吏部尚書作對,回頭讓揪了小辮子,無聲無息貶到哪個荒涼地方去(先例盧文濱),這虧吃了也白吃啊。

  不划算。

  這麼此消彼長著,時間不知不覺又到了正午,疲餓交加下,兩方都漸漸偃旗息鼓了,萬閣老雖站上風,但優勢沒大到壓倒的地步,爭到此時,只能下次再來。這等事涉祖制的大事,本不可能一兩回朝會就爭得出來,諸人都很有經驗了。

  孰料這次,老經驗卻不管用了。

  皇帝高坐御案,緩聲開了口。

  他的話很簡單明白,在兩派之間尋了個中間點,晉王會就藩,但不會立即動身,待王府建成之後再行。

  這其實就等於回到了原點,他起初回應盧文濱的那時候。

  那時盧文濱若懂得見好就收,不為眾人的追捧捧昏了頭而非要畢其全功,逼著皇帝跟著他的步伐走,這份功勞就是他的了,鬧不出後面那些事來。

  不過盧文濱即便現在知曉,追悔也是無用,萬閣老怎麼可能允許他把這一份功勞安穩落袋,他和皇帝君臣相得了,還有萬閣老什麼事,從他為利熏心與萬閣老合作的那天起,他的下場就注定了。

  出局之人不消多提,只說眼下,聽了皇帝的這個決議,兩派都有些——茫然。

  太快了。

  預期裡曠日持久的爭辯這麼快就落了幕,眾人心裡一時都有些空落,好像一齣戲才演到了中段就宣佈劇終似的。

  但待眾人回過神來後,就發現,憑心而論,這個結果兩方都湊合能接受。

  反晉王留京派裡,激進到非得現在就趕晉王去封地的人本就不多,又被盧文濱的遭貶嚇退了一些,更不剩幾個了,這些人心裡有數再鬧也鬧不出什麼來了,真要再咬著不鬆口,那是給萬閣老幫忙,替他刷君心。

  萬閣老這一派裡,底下的小弟們是還挺滿意的,就藩祖制太牢不可破了,沒幾個真想打破的,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表現一下,顯示自己是願意跟皇帝站一邊的就行了。

  只有萬閣老很不滿意。

  這和他的預期差太遠了。

  皇帝這麼輕易就讓步了——不,他沒有讓,他仍是當初的立場,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他此時說出來,顯得像是讓了一般。

  萬閣老很不開心,他說不出有哪裡不對,但就是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如果在先帝時候,先帝有個心愛的小兒子不願就藩,他站出來頂缸,應對群臣彈劾,先帝一定裝聾作啞,給他權力,由他奮戰。

  可現在的皇帝居然不吃這一套。

  他不是很寵愛晉王的嗎?

  那為什麼不受他的誘導。

  對旁人來說,這件事就此了局沒什麼不好,但對萬閣老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就是要在群臣和皇帝之間攪事,事攪得越大越好,他才好施為,如今這樣,他耗盡心機折騰出這層層推進的大戲來,難道就是為了一頓飯和兩隻雞不成!

  他好稀罕麼!

  萬閣老憋屈得不輕,他下了朝,坐在轎子裡皺著眉回首往事,發現事情壞就壞在蘇長越的那兩封奏章上。

  第一封幹掉了他的棋子盧文濱,第二封在盧文濱外貶,反晉王留京派士氣低落之時,亮明立場,雖說他位卑言輕,這一封奏章算不得什麼振聾發聵的大文章,但他在打擊盧文濱的同時,贊同他的政治主張,這對於他那一派來說沒有造成更多傷害,相反是一記強心藥劑,否則今日的局面又當別論。

  萬閣老心裡的小人不知紮了多少,但等他思來想去,最終發現如果他還想在晉王事上做文章的話,還只能依靠蘇長越。

  最好他聽到朝議結果之後,心有不服,繼續上書,把局面再度推到先前的緊張形勢上去。

  這並不是妄想,事在人為,青年人總是氣盛,及時收手的道理人人都懂,真在局中做起來就難了,盧文濱都沒抗住,難道他就可以不成。

  既然動了他的棋子,就把這個棋子身份繼承了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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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閣老想得很好,然而沒過幾日,一道詔書下來,險些氣出他一口血來。

  有翰林院庶吉士蘇長越剛直勤勉,著進於翰林院編修兼東宮侍讀。

  前後兩個職位,一個比一個剜萬閣老的心。

  翰林院編修還好理解,蘇長越依常理需以庶吉士見習三年,但往例也有不足三年便授職的,能在翰林院留館即成為翰林是庶吉士最好的出路,這且先不去提它;第二個就真是匪夷所思,他是什麼時候跟太子搭上線的?!

  棋子什麼的再也不消提了,萬閣老原沒把他放在眼裡,即便叫他壞了事,心裡想的更多也還是利用他,但聽到這道任命的時候,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此子與他原有舊怨,如今羽雖不豐,已有雛鷹展翅之勢,再不先下手為強,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