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蘇長越輕手輕腳地起來,沒驚動珠華,穿戴停當,往東宮去。
他編修之外的那個東宮侍讀不是白加的,事實上編修算官職,而侍讀才是他的正經職差,他需要按期輪轉著去到東宮,為太子誦讀講習經義。
按常例來說,這份職差一般輪不到他,秦學士那個位份來做更合適,他是正經的五品侍讀學士,為皇帝或太子講習是這個職位的差遣之一。
但皇帝就要指一個年輕的,那也沒多毛病,蘇長越的品級是按著規矩升的,「侍讀」後面沒有學士二字,不算越級,他一路從二甲傳臚到庶吉士而轉正編修,這份資歷實實在在,再年輕,往太子面前一站也是夠格的,旁人至多羨慕他運氣好,說不出別的酸話來。
一大早上,東宮裡很——嗯,熱鬧。
這要從前兩日說起,且說晉王見太子皇兄太難討好,他給送了山雞也還是不冷不熱的,不知怎麼靈機一動,決定走他的身邊人路線,先撿好說話的來拉近關係,太子妃他一個小叔子不便去攪擾,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小侄兒身上。
小皇孫才將兩歲,年紀小而份量卻不輕,是皇帝第一個也是目今為止唯一一個孫輩,晉王和太子處不來,在對付小孩兒上倒很有一套,他沒送什麼金銀珠寶給小皇孫,而是弄了兩隻刺蝟來。
仙鶴孔雀乃至鹿兔之類皇宮內都有飼養,小皇孫往常由宮人抱著去往皇帝面前請安時都曾在路上見過,刺蝟這等怪模怪樣的野物,皇宮裡可沒有——有也到不了小皇孫眼前,小皇孫從沒見過,又怕又好奇,他由宮人圍繞看顧著坐在小圓墩上,刺蝟遠遠擺著,動著小爪子往他那裡爬一步,小皇孫都能「啊」地叫出來,拉著宮人的手指著叫她也看,新鮮得不得了。
太子原嫌刺蝟髒,要扔了,但見兒子這麼喜歡,刺蝟這個天氣裡有點快冬眠的跡象,爬起來緩慢,又有那麼多宮人照料,應當近不得兒子的身,便心軟下來,想著讓他看幾日無妨,等兒子新鮮勁過了再扔。
不想,刺蝟沒近小皇孫的身,卻把他給傷了。
天氣一日寒似一日,不但刺蝟要冬眠,人在溫暖的被窩裡也戀戀不捨,天光還黯淡著時,太子憑著意志力睡眼朦朧地爬起來,後面有個疑似競爭對手的晉王攆著,太子十分勤勉,早上不要人叫起,總是比預定的時辰還早一刻主動起來,此時殿內還未掌燈,聽到太子起身的動靜後,原本悄無聲息立在四角的宮人們方預備著燃燈過來——
「啊!」
沉眠一夜,太子趕著要起來放水,赤腳踩上腳踏,摸索著要塞進軟鞋裡去,鞋沒找著,一腳踩上了一團硬刺。
……
再追究刺蝟之一是怎麼擠到太子這間殿裡已然意義不大了,據某個來自鄉下的小內侍猜測,可能是因刺蝟晚上獨自呆著的那間小屋裡沒有地龍也沒放火盆,刺蝟冷得受不住,憑動物本能撿著溫暖的地方來了,它那麼小一團,又灰撲撲的,晚上在太子安寢關殿門前溜著門邊爬進來,縮在哪個角落裡,人真不大留意得到它。
蘇長越來的時候,正見到晉王聽到消息跑過來給太子賠禮,太子翹著一隻包紮成粽子樣的腳,臉色鐵青,而小皇孫站在他的腳旁邊,嗚嗚嗚哭。
「皇兄,噗——臣弟真對不住,累你受了傷,不過噗——你怎麼會踩這麼準,又踩這麼實在,噗——」
太子:「……」
他那麼早起來,人還半瞌睡著,全無防心之下,可不就這樣了,誰能想到在自己的床邊能踩到一團刺蝟!
他的臉色更差了,看上去很想跳起來把憋笑憋得臉都紅了的晉王暴打一頓。
小皇孫也湊熱鬧:「嗚嗚,爹,爹爹……」
太子對兒子要和緩上不少,忍著氣哄他:「別哭了,爹爹沒事。」
旁邊蹲著的奶娘忙給小皇孫擦著眼淚,又低聲勸哄,想把他抱走,小皇孫用力扭著圓嘟嘟的小身子,只是抗拒不肯。
他淚汪汪的黑眼珠還把太子望著:「爹爹,嗚嗚,爹爹……」
他只是喚,喚一會又往地上望。
太子腳心生疼,注意力難免有些渙散,還未覺出他的意思,奶娘知道,但不敢說,晉王遲鈍一會後明白了過來——小侄兒這是還惦記著那兩隻刺蝟,他的小心眼裡知道刺蝟傷了父親,是不好的東西,他不應該再要,但又捨不得,說不出明要的話,但也不願放棄,就在這裡耍賴拖延。
晉王知道,傷了太子的小玩意兒——雖然是太子踩了人家,但也無論如何不可能再留在東宮裡了,他小聲問太子:「皇兄,我那兩隻刺蝟呢?」
太子怒瞪他一眼:「扔宮外去了!你慣會胡鬧,今兒幸虧是我踩著,要是大哥兒踩到,他小人兒怎麼禁得起,如何得了!」
小皇孫聽得一個「扔」字,小臉立刻垮了,淚珠成串往下掉。
晉王倒鬆了一口氣,不是打死了就好,看來太子臉色擺得狠,怒動得還不甚大。
他就上前一把把小皇孫抱起來,顛了兩下哄他:「大哥兒,沒事,刺蝟是找地方睡覺去了,宮裡是生地方,它睡得不好,所以到處亂跑,宮外是它的家,它出去了睡得才香。」
又顛兩下又哄:「好了,大哥兒乖乖,不哭了,皇叔領你玩別的去,你愛看大馬不愛?皇叔領你去看,你還能給它餵糖吃,它吃得開心了,就舔你的手心,可好玩了。」
小皇孫的心神讓他的話引走了,眼淚慢慢就止住了。
晉王抱著他,扭頭笑道:「皇兄,我帶侄兒耍一會去,不在這裡煩你啦。」
他往外走,殿內的宮人們見太子臉雖還冷著,並未出言制止,跟小皇孫的那一撥人便忙跟了上去。
再加上晉王帶來的宮人,一群人烏泱泱地走了,殿裡總算清靜了下來。
蘇長越這才由旁邊的偏殿被引了過來。
太子心累地命人給他看座,道:「蘇翰林,孤這裡出了點事,失禮了。」
太子受傷是大事,憑什麼講習也得往後推了,蘇長越問候了兩句,便靜等太子發話。
太子肯定是有話同他說的,不然他初來時,可以直接請他跟另外一個資歷深的講官一起回去了,不必要他在旁等候。
同時,他大略猜到了他這個職差是怎麼來的了。
果然,太子這等身份,是不必要和臣下繞多大彎子的,開門見山就道:「蘇翰林,孤上次問你求教,你心有顧慮,不便坦言,如今到了東宮裡,該能和孤說兩句真心話了吧?」
這話難回,蘇長越只有微笑。
他頭一回往東宮來上值,不能遲到,早早來了,實則心裡一直惦著家裡要請大夫確診的珠華,心有喜訊,面上帶出來的表情自然十分舒暢愉悅。
太子不知他真正心事,見他這麼愉快地坐在下首,以為他十分願意過來東宮,也肯見自己的情,於是雖然蘇長越沒有說話,太子心裡也覺舒服,跟著道:「晉王暫時不去就藩的事已經定下,孤先前問你那話,不必再提,如今卻有了新事體出來——晉王府才將開建,晉王在京少說要逗留一年半載,孤不是如此不能容人之人,只是晉王如何,你先也見著了,實在胡鬧得不成樣,孤要好好與他相處,實在艱難,可若不假辭色,又恐傷皇爺心意,唉。」
蘇長越聽出來了,看來皇帝明確說晉王會就藩之事太子還是很滿意的——他先可沒考慮過怎麼和晉王相處的事,只想著要不要把他攆出京去;但這兄弟二人相隔兩地長大,性格差得太遠,太子於本心裡,實在不怎麼樂意搭理熊一樣的弟弟,但晉王先主動來搭話了,他再不理睬,又怕皇帝不高興,再失聖心。
蘇長越想著道:「晉王年少,性格外放,跳脫一些是有的,殿下如不適應,只以禮相待便是。」
太子哼了一聲:「孤的屬官們都這麼說,然而這種空話孤難道不知道,還要別人來告訴嗎?孤以禮相待,晉王偏不知禮,孤能如何?」
他說著指自己的腳:「你看看,孤知道晉王不是有意,可孤這虧還不是吃了!」
太子很是忿忿:他覺得晉王還不如有意來加害呢,起碼他有名目報復回去,現在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還要被那個煩到不行的討厭弟弟笑話!
蘇長越其實也覺得這件事有點好笑,不過他撐得住,面上一絲也沒露出,只道:「晉王禮儀粗疏,殿下作為長兄,何不教導與他?」
太子目露詫異不屑——看起來蘇長越要不是他自己費心弄來的侍讀,他已經直接冷笑出聲了:「孤教他?」
憑什麼!
他又不是吃飽了撐著!
蘇長越鎮靜道:「臣觀晉王,本性摯誠,只是似乎不喜讀書,見書本則睏倦,連皇上也無辦法,只能任之。殿下既願與晉王兄弟和睦,臣建議從此入手,晉王既長學識,皇上亦生欣慰,而兄弟情分倍增,此一舉三得之事,何樂不為?」
太子:「……」
他陷入了沉思。
蠢人聽話,明白人聽音,什麼三得不三得,太子聽是聽了,似乎也有道理,但他真正在意的,是蘇長越的前一句話。
晉王不喜讀書。
不喜到了什麼程度呢,見著書本都犯困。
這一點蘇長越面過一回聖就知道,太子與晉王再不和也是手足,更為清楚。
讀書對別人(包括他自己)來說都是件好事,但對晉王來說,是件最頭疼的事。
這他要是壓著晉王去讀書,晉王得憋屈成什麼樣兒啊。
而他再憋屈,也反駁不出來,讀書多好的事,皇爺知道了也只有誇讚的。
太子只是設想了一下那個情景,就要樂出來了。
「蘇翰林,」太子覺得腳都不怎麼痛了,誠心誠意地向他笑道,「孤的感覺沒錯,你果然可以教孤。」
會整人不算本事,整得這麼漂亮,才真是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