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倒霉事還不止於此,張興志在知道張興文設局坑他之後,曾讓兒子寫信去往山西,張老太太此時才知道了一雙兒女混得不得意,張興志的本意是告張興文騙他錢,可到張老太太眼裡,兒子都淪落到要靠坑不成器的老二來過活了,那日子得過得多可憐啊?
她慈母心發作,跟張推官鬧了一場,討了些錢,再加上自己的私房,一塊捲著急急忙忙就奔著應城趕來了,張老太爺倒是沒隨著一塊來,他這時候年事已高,真的不適合再輕易做長途跋涉了,張推官肯出錢,其實就是個拿錢消災,買得張老太太閉嘴,不要鬧著讓張老太爺跟她一道回去。
張老太太年紀也不輕了,路上快不起來,等她趕到的時候,已經只能看見張興文的屍體了。
兒子混得再不好,只要還活著,那就是張老太太的命根子,她都還能承受,可死了就——
張老太太的人生信念轟然倒塌,兒子冷冰冰地躺在那,把她的五臟六腑都傷裂了,她一頭栽了下去,再睜眼就站不起來了。
卒中導致的偏癱。
據請來的大夫說,張老太太這一下受的刺激太大,治療後最好也只能到慢慢地由人扶著走兩步路,再想恢復到從前那般,那是不可能了。
等於張興志這一刀下去,把繼母的命也捅了半條去。
亦所以這算得一樁不折不扣的人倫慘案,皇帝看到案卷之後,下意識想了想自己兩個總是處不到一起去的兒子——他其後說給太子和晉王聽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若不是光哥兒先告訴了我孟家的事,我本來正要候你回來與你說的。」
珠華有點覺得不妙:「你當時也在場,這,不會拖累到你了吧?」
她家這些親戚可真是夠糟心的,這麼一比,蘇家還消停多了。
蘇長越搖了搖頭:「無事,我當時就請了罪,皇上原沒想到和我妻家有關,見我說了,就順勢問了我一些張家的事,借此教導了一下太子和晉王,並沒因此不悅。」
「這就好。」珠華放心之餘又忍不住嘆氣,「唉,要說二舅舅是真沒殺人的心膽,他要不是揣著刀去不至於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這下和你的關係還遠些,我大舅舅肯定是要受牽連了。」
蘇長越道:「應該會遭到一波彈劾,不過大舅舅是外任官,御史的挑剔於他沒那麼要緊,撐過這一段就好了。」
珠華默默點頭,也只能如此想了,或者再換個方向,以張興文這種典型禍害的秉性,已經近乎於六親不認,再發展下去,會闖出什麼亂子就很難說了,他現在意外身亡,對張推官來說未必全然是一件壞事。
「對了,明天派個人去三表姐門上打聽一下,不知她有沒有接到消息,若是接到的話,應當不用管她了。」
張芬心再大不是那等女梟雄的脾性,不可能知道親爹成了殺人犯且很有可能處斬的情況下還去摻和別人的陰謀詭計,她應該整個都懵了才對——就算她沒懵,高志柏翻過年不過兩三個月就要參加會試了,這當□□出岳父的醜聞,雖然不是他的直系親屬礙不著他的科考資格,也夠他添堵的了,這時候肯定把張芬管得牢牢的,不可能再放任她出門去丟人。
「多半不知道,你表姐是為了躲張二舅舅才來到京裡的,落腳之後,不會願意把地址讓張二舅舅那邊知道,那邊出了事就算想送信,一時半會也送不過來。」
這時候的書信來往其實很不便利,有權的可以讓驛站隨公文順帶傳送,有錢的就自家出人跋涉往來,既沒錢也沒權的,就只能碰運氣請正好順路的熟人捎帶了,這還是在知道地址的情況下,不知道的話,捎信人本身有自己的事要辦,沒這空閒給到處打聽,基本就是白捎一回了。
「那就讓人告訴三表姐一聲?省得她讓人挑出來添亂。」
「不。」
「不。」
蘇長越和葉明光同聲阻止,兩人對望一眼,蘇長越微微一笑,示意葉明光來說,葉明光也不謙讓,就揚了下巴:「先等一等,看他們下一步預備怎麼辦。他們想把三表姐當做他們的牌打出去,我們也可以順勢而為,等他們出了手了,再把這件事說出來,否則提早爆了,他們再要動別的心眼,又添麻煩。」
能預測得到的問題,當然比預測不到的要好解決,珠華明白過來,目光從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面上流過,深深地覺得雖然是三人商討小組,但她這顆智慧的頭腦加入與否,於大局基本無礙。
她下意識摸摸肚子,陷入沉思,難道傳說裡的一孕傻三年從孕期就開始算了?
想一想又不禁含了笑意,雖然萬閣老和孟家那邊應該在醞釀一波大的,她本應該緊張不安,但背後的依靠如此可靠,比之她初穿來時,一無所有,一點點摸索,靠「大不了死回去」的中二橫勁亂闖亂懟,對手的量級在升級,她的心態卻反而平寧了下來。
因為她不再是獨自一個了。
她有丈夫,有弟弟,有即將到來的孩子,有兩個小姑子,還有在山西的張大舅舅,在金陵的沈少夫人,她在這異世慢慢紮下了根,不再懸空飄移。
她仍舊不確切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當去向何方。
然後——她小小打了個哈欠,感覺有點睏了。
蘇長越立刻發現了,開始攆人:「你姐姐累了,要休息一會。」
葉明光習慣了珠華近來容易倦累的體質,聽話地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蘇長越也站起來,沒叫丫頭,自己動手把炕桌搬下來,又抱了床被子來,蓋到珠華身上,順手摸了摸她還不大有起伏的肚子。
珠華揉著眼,鑽到被窩裡去:「蘇哥哥,你先去和光哥兒吃晚飯罷,不用等我,我睡醒了再吃。」
蘇長越抽了手出來,溫柔地又摸了摸她的臉:「嗯,我讓梁大娘給你留個灶。」
珠華就放心睡過去了。
**
孟家的下一步舉動來得很快。
只在隔日,大興縣衙的衙役就上了門,手持票牌,說孟家人狀告葉家姐弟,不認先人,不孝不悌,請葉家出個人去應訴。
此時蘇長越已經出門往東宮去了,葉明光剛在這邊用完早飯,準備回去讀書,聞言止住了腳步,扭頭道:「姐姐,我去。」
珠華猶豫了一下,她不大放心,但跟葉明光比,她是女子,又懷著身孕,這天寒地凍的,縣衙公堂那環境就不說了,到時候肯定還會跟孟家人吵起來,她雖然滿了三個月,胎已經坐穩了,但一個孕婦跑去跟人打官司,怎麼也是立於巍之下了。
便只有應了他:「讓青葉和大柱兩個陪你一起去,別隨著他們糾纏,憑他們說出朵花來,只是不要認,若有什麼應付不來的突發狀況,快些打發青葉回來告訴我,我現叫人個去找你姐夫,看他能不能告假提早些回來。」
孟家動作這麼快,可見搞臭葉家連帶著把蘇長越拖下水的決心有多堅決,這個關口不是獨自硬撐的時候,一家人齊心協力共渡難關才好。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孟家選擇告官是以陽謀的手段在搞陰謀了,看來萬閣老雖然痛恨蘇長越,但還沒失去理智,事情經了官,鬧大的同時,也是攤開在了太陽底下,暗殺綁架等等這種陰詭之道是不會同時上了,葉明光的人身安全沒有威脅,不然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同意他去上堂。
葉明光一一應了,他很鎮定,還提醒了一句:「三表姐。」
珠華點頭:「我知道。」
縣衙公堂這個場所,很適合張芬去發揮,除非萬閣老沒想起來去找張芬,否則不會捨得不讓她去加一場戲。
當下葉明光在下人的陪侍下隨衙役而去,珠華坐鎮家中,先讓梁伯去找蘇長越,把這事告訴他,便是他回不來,心裡也有個底;再教了小丫頭翠桐一篇話,讓她去找張芬,若張芬不在家,再如何如何。
**
翠桐沒去過張芬在京裡的住處,但她是京城本地人,大致街道是曉得的,到了附近再一路問著人,順利地找到了目的地,然後先把眼睛揉得紅紅的,再去拍門:「三姑奶奶,三姑奶奶,不好了!」
她不知該怎麼叫張芬,這是隨著張家舊僕小荷稱呼的。
高志柏上京來為讀書備考,需要清靜的環境,他家家底也還支撐得起,故此租住的是個獨門小院,翠桐上了門來,一開腔就是「不好了」,高家下人十分不樂意,開了門凶神惡煞地衝她:「哪裡來的小丫頭片子,會說話不會!」
翠桐跺著腳,一副著急得不得了的樣子:「這位大哥,你別見怪,我是三姑奶奶親戚表妹家裡的,我真有急事尋三姑奶奶,她在家不在?」
那下人當初一進京時跟著到過蘇家門上,知道自家女主人確有這麼一門親戚,口氣才緩了些:「你這丫頭,就有急事也不該出口這麼晦氣,你有什麼事?我們二奶奶不在,才出門去了。」
翠桐就揉了眼,聲音裡帶了哭腔:「不在?這可怎麼得了,三姑奶奶娘家父親出了大事,我們奶奶才接了消息,又急又慌得沒法子,打發我來立刻告訴給三姑奶奶,怎麼她這會兒偏不在,大哥,你知道三姑奶奶去哪裡了嗎?」
那下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這兩天小哥兒身上不大好,二奶奶往什麼廟裡替小哥兒求道靈符去了。」又帶著兩分好奇地道,「你說的出事,是出什麼事了?親家老爺生病了?」
「生病倒好了——」翠桐話出口又忙掩了嘴,道,「大哥,我年紀小,就是不會說話,你只當沒有聽見。」
「行了,誰還告你的狀不成,」下人催她,「到底什麼事?你快說說。」
翠桐露出懼色來,小聲道:「說是二舅老爺在老家殺、殺人了!」
下人立刻圓瞪了眼。
翠桐緊跟著補一句:「殺的是三舅老爺!」
下人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
翠桐再問他:「你們家老爺在不在?三姑奶奶不在,我告訴三姑爺也行,大哥,煩你替我通傳下,我請三姑爺轉告下三姑奶奶,也算我辦完這趟差了,不然我就這麼空口回去了,連個回話都沒有,我怎麼交差呢。」
「在,在在。」下人魂不守舍地應著,忙轉身跑進去傳話了。
翠桐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氣來。
很好,奶奶交待的差事不難辦,她先確定三姑奶奶在不在家,在家就直接告訴三姑奶奶絆住她,最好吵嚷的動靜大一些,讓三姑爺也知道;要是三姑奶奶不在家,那就一定要見到三姑爺,也不用怎麼琢磨語句,照實說就行了。
她墊起腳尖往院裡望瞭望,很快才剛那個下人匆匆跑出來了,沒到跟前就喊道:「小丫頭,快進來,我們爺有話問你!」
翠桐老實地進去了,到了臉色鐵青的高志柏跟前,屏退了其餘下人,一五一十把張興志和張興文的公案說了出來。
沒聽過半,高志柏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及聽到張興志捅人那裡,他站都站不住了,向後踉蹌著倒在椅中,手掌拂下按著書案,把案上的一摞書冊都帶得散亂了下來。
他也顧不上,只咬著牙揚聲喊人:「你們奶奶人呢?說去廟裡,是哪個廟?!」
他家規矩嚴謹,張芬要出門要和他這個夫主交待清楚,得到允許了才能出去,但高志柏讀書人,日常不大信那些燒香拜佛的,張芬和他說了廟名,他沒往心裡去,早忘了。
很快張芬院裡的一個小丫頭讓提來了,她先戰戰兢兢地報了個廟名,但等到高志柏厲聲要人去租車,馬上要親自去把張芬找回來時,那小丫頭的表情就不對了,有點惶然又有點欲言又止的。
高志柏氣昏了頭沒有留意,那小丫頭自己撐不住了,眼見著高志柏已經抬腳要出門,家主不知為何生了這麼大的氣,這要撲了個空,回來有她好果子吃嗎?高志柏的脾氣可不算好。
就哭哭啼啼撲到高志柏腳前跪下:「二爺,二爺,我撒了謊,奶奶沒去廟裡,是往大興縣衙裡去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去,只是叮囑了不許我往外說。」
張芬瞞著高志柏往公堂上摻和事也是心虛,怕中途出什麼岔子,所以偷偷還是給留在家裡的小丫頭透了真實去向,不想小丫頭膽怯,飛快把她賣了。
「……」高志柏這一個字就真是從牙縫裡往外迸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