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

  且說公堂之上,孟家——準確地說是萬閣老正經弄了不少證人過來,這些證人不能一股腦出來,需要排個秩序,張芬算是份量很重的人證,她的順序也排得比較後面,高志柏趕到的時候,還沒輪得到她。

  在高志柏熟知的規矩裡,哪怕沒他岳父出的那檔子事,女人上公堂拋頭露面就夠丟他高家的人了,所以他在公堂外圍張望了一圈,找著了被一個陌生僕婦拉著似乎還在傳授什麼機宜的妻子,二話不說,也不問她在這裡出現是做什麼,上去扯了她的胳膊就走。

  張芬原還想嚷,一扭頭望見他唬了一跳,嗓門立即低了八度:「……二爺,你怎麼來了?」

  「你爹——」高志柏青著臉,發現無法在外面把岳父幹的惡事說出口,開了頭又縮回去,只能大力捏住了張芬的胳膊,咬牙切齒地道,「張氏,回去和你算賬,要不是看在你已為高家生下一子的份上,我此刻不會出來找你,直接命人送休書與你了。」

  「……」

  他一個男人含怒使力,張芬只覺被捏住的那條胳膊從皮肉一直痛到了骨頭裡,但這還比不上高志柏臉色及他出口話語的可怕,張芬唬得痛都沒敢喊出來,也不敢問她娘家爹又給她惹了什麼事,一聲不吭地叫拉拽走了。

  原本挨著她說話的陌生僕婦想攔又不好攔,只得眼睜睜看著還沒派上用場的重要人證沒了一個,然後皺起眉,擠過人群,走到縣衙外停著的一輛馬車前,掀開車簾,和裡面你來我往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過一會,便有一個穿桃紅襖子的少婦從裡面被推出來,這少婦樣貌底子不錯,但她似乎多日不能安眠,又受了些不知名的委屈,臉色很是憔悴。

  僕婦狀似親密地挽著她,卻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姨奶奶,等會到了公堂上,說話之前,先想想你關在牢裡的男人,想必你就不會嘴硬,知道該怎麼說了?」

  少婦瑟縮了一下,低著頭,柔順地「嗯」了一聲,又小聲哀求道:「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我知道你們能耐很大,我等會照著你們的意思說了,你們得說話算話,一定放我老爺出來呀。」

  僕婦道:「你放心,一個商人,我們扣著他也沒什麼用。」

  她拉著少婦重新擠進了人群裡,往公堂裡張望。

  堂上,大興縣令正問著其中一個證人的話,孟家婆媳倆跪在地上,不時抹一抹眼淚。

  蔡老夫人是真的相信珠華和葉明光就是當年原配留下的孟氏遺珠,她覺得一整條線索都是可以連起來的,那還怎麼可能不是呢?所以她時不時就要憎惡又欣喜地瞪一眼葉明光——她的兒孫如今都在邊關流放受著苦,讓她半生不暢的下堂婦的後代反而能出息了!

  而同時她欣喜的是,萬閣老那邊的人來同她詳細說過,別看這小崽子年紀小,正經出息得不得了,要是能把他認回孟家來,孟家家業重振就有望了。她的兒孫判的只是流放,不是死刑,十年八年的,碰上皇家有了大喜事大赦天下,是能想法尋關係回來的,到時候一大家子怎麼過活,總要提早做個打算。

  孟鈿做不得長久指靠,女人外嫁,原就是別人家的人了,何況她還只是個妾,以色侍人,不知哪天失了寵就不中用了,不比這小子,骨子裡流著孟家的血,他以後越出息,越要臉面,越是掙不脫。

  葉明光站著——他有秀才功名,過堂不用下跪,他全沒把蔡老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那證人繪聲繪色地說著原配的當年,他也沒怎麼聽入耳裡,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拉著桃紅襖少婦重新出現在堂外的僕婦了。

  他先就留意到了這僕婦不對勁,一直在張芬的左近,明顯有勾連,不想之後張芬讓拉走了,她居然有本事又拉了個差不多份量的證人來。

  與當年相比,桃紅襖少婦的身材豐腴了一些,裝束全改,六七年過去,眉目也成熟了不少,但葉明光仍舊一眼便認了出來。

  這是曾在姐姐身邊伺候過的紅櫻。

  真是有本事。

  他的目光沒有在那兩人的身上停留太久,趕在僕婦發現之前便收了回去,然後慢慢走到大堂邊上,招過一直守著的青葉,在她耳邊低聲吩咐了句話。

  「告訴姐姐,紅櫻來了,我不熟悉她,請姐姐教我。」

  他在張家的前半段時間一直養在二房,到珠華身邊沒多久,紅櫻就犯事被賣了,他基本沒和這個丫頭打過實際交道,沒法推測她的路數。

  青葉是紅櫻賣掉好幾年後才進入張家的,更不知道紅櫻是誰了,不過她知道現在事態不一般,也不多問,蹲下身認真聽了,點點頭,就轉身擠出人群飛跑而去。

  **

  「紅櫻?」

  珠華摸著小腹站了起來。

  她身邊至今只有過兩撥丫頭,第一撥就是玉蘭和紅櫻,對這兩個丫頭後來的去向,她記得很清楚。

  紅櫻當年是被一個晉商買走了,現在應當或在山西,或受寵隨著各地跑著做生意,居然會叫萬閣老捏到手裡,真是大出意料。

  紅櫻的節操……她可不怎麼敢確信,她最後的底線還算能守住,知道張興文意圖害她之後,沒跟著殺人犯一條道走到黑,而是及時止損把已經懷上的孩子打掉了。

  但最後底線和人應該有的道德準則之間差的距離可不短,何況那也是當年的事了,這些年不見,她是一如那時,還是變得更好或更壞,都是保不準的事。

  「走,我們去縣衙。」

  青葉愣了愣:「奶奶,您現在的身子不方便去,哥兒的意思是讓您把那叫紅櫻的事都寫下來,我拿去遞給哥兒。」

  珠華搖頭:「這要漏了什麼,難道你再來回跑著不成?別囉嗦了,我不上堂,我上回從那路過,那衙前一條街十分熱鬧,茶鋪酒肆都有,我記得有一間茶鋪斜對著縣衙,離得十分近,我們到那裡坐下,縣衙裡再有什麼事我也好援手。」

  青葉聽她態度堅決,便不說了,小荷早已找了披風風帽來,一一替她穿戴好,珠華把院裡還剩的一個小丫頭半芳和蘇婉都找來,同她們都交待了:「我去大興縣衙對面的茶鋪有些事,你們在家好生呆著,如果大爺回來了問起,就告訴他一聲。」

  半芳帶點懵懂地點頭,蘇婉定了親,人還是那個顯嫩的相貌,內裡其實穩重了不少,她覺出家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鄭重點頭:「嫂子,你放心去吧,家裡有我,哥哥一回來我就和他說。」

  珠華衝她笑一笑,裹著披風出門。

  門前已經備好了車,珠華先為防要出門,提前讓人去租了,自家養馬養騾是件挺麻煩的事,蘇家便有錢,目前的庭院也騰不出足夠的地方來,便一直都是租,好在也還算方便,蘇家周圍這一片不少人家有類似需求,有商人瞄準了商機,便在這臨近開了一家車馬行,裡面還弄了一批馬車專門供給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用,鋪設同租給一般人家的也不同,十分乾淨整潔。

  青葉上車前瞄了那車轅上的車伕一眼,有些遲疑:「我剛才進門前,看見坐在這裡的好像不是你?」

  那車伕欠身點了點頭:「才那小子嘴饞,坐在這裡吹著冷風吃東西,不妨把寒氣跟著一併吃進去了,嚷著肚子疼跑回去換了小人來,幸而小人腿腳趕得快,沒誤了貴人的事。」

  青葉「哦」了一聲,珠華在車裡聽了,也沒當回事,車伕換就換了罷,反正都是車馬行的,一般用。

  半個時辰後——她冷著臉,用力掐著掌心。

  大意了。

  這種北風捲地的天氣,人上了車都是把厚厚的車簾放得好好的,不會想起掀開來吹冷風,等到發現不對的時候,她再掀開看時,只見她們走的是一條全然陌生的道路,兩邊人煙稀少,想喊都沒處喊,而青葉小荷兩個在車廂裡東倒西歪,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珠華昨晚睡得早,中途起來用了點晚飯後又爬回床上睡了,她的睡眠太充足,於是這當口倒能撐得久了一些。

  兩截被掐斷的迷香丟在地上,珠華盯著它,試圖用最後一絲清醒來分析問題出在了哪裡。

  她想不通。

  不應該啊。

  萬閣老已經選擇讓此事經官,那又怎麼會採取這種雞鳴狗盜的手段呢。

  把她綁走能有什麼好處?

  想來想去都想不到。

  這個世道,想用一個女人來打擊男人其實是不大能辦得到的,男女社會地位的懸殊決定了這件事,且她身處的不是亂世,而是一個平穩的政局,在這種時期發生的官員之間的政鬥,沒有誰會傻到靠綁架政敵的妻子來實現,假如做到這一步了,那還不如直接綁架政敵算了。

  可如果不是萬閣老,而是別人的話,她就更想不明白了,她根本沒和誰結下過這麼嚴重的梁子,除萬閣老之外,想找個嫌疑人都找不出來。

  掌心的痛楚漸漸鈍了,珠華再用力掐也不大能感覺得到了——因為她的力氣也隨不斷上湧的睡意在流失,要不是肚子裡有寶寶,她還可以和那車伕拼一把,至不濟跳車也不能隨著他的意走,可她現在什麼也不敢做,腦子裡只剩下了最後一絲游絲般的念頭。

  蘇長越可一定要快點發現她不見了呀。

  她其實還挺害怕的……

  **

  話分兩頭,蘇長越接到梁伯求一個小內侍帶進來的口信後,躑躅了一會,在太子聽講的間隙裡去尋他告假。

  家裡葉明光再聰明畢竟還是個孩子,珠華又有著孕,他實在不放心由他們去應對孟家。

  太子問道:「你家裡出什麼事了?」

  他和蘇長越年紀實在接近,與他說話便也隨意得多。

  孟家選擇告官,那肯定是要往大了鬧,這事很快會傳揚開來,沒有隱瞞的必要,蘇長越簡略直接說了,只是暫時隱了萬閣老幕後指使的事,畢竟沒有直接證據。

  太子興味地揚了揚眉:「還有這等事——行了,你去罷,孤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你不用著急來,把家事處理好了再來不遲。若有什麼為難處要孤援手的,也可以來尋孤。」

  蘇長越忙躬身謝過,他這時候只把太子的話當客套話聽了,沒有當真,但等到下午之後,他不得不又奔了回來。

  因為他回家之後珠華不在家,照著蘇婉的話到縣衙附近,把那鄰近一條街的店面全部找遍了,也沒有見到珠華。

  他額上都跑出了密密的汗珠,然而手足處皆是冰冷一片,心臟不斷不斷地往下沉。

  他深知珠華性子,她不是辦事沒有條理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她給他留了話說去了哪裡,那就一定是去了哪裡,假如需要離開,那就算不能讓丫頭留下傳信,也會托給店裡的夥計,不可能不聲不響就沒了蹤影。

  而更奇怪的是,小荷和青葉兩個都跟著不見了。

  茶鋪包括鄰近店舖的人都表示,沒有見過同珠華一般形貌的人來過。

  蘇長越擠到縣衙公堂前圍觀的人群裡,旁人的議論聲已經全然入不了他的耳了,他旁若無人地把葉明光拉出來,問了他一聲,已然微弱的希望隨即跟著熄滅了。

  葉明光也慌了,拉著他問:「姐夫,姐姐怎麼了?你找不到她了?」

  蘇長越勉強笑了笑:「沒事,她可能走到半途身體不舒服,又回家了,我再回去看看。光哥兒,這裡我暫時顧不上了,你自己可以嗎?」

  葉明光道:「誰還管他們,我和你一起去找姐姐——」

  蘇長越打斷他:「不行,你在這裡穩住人,我私下想法子,先不能往外說,我怕……」

  萬一珠華已經落入別人手裡——這其實可能性很大了,珠華出門不會孤身一人,這當口連著丫頭一起沒了下落,很難讓人樂觀下去。那麼越早發現越好設法,此時對方未必安排妥了,二則恐怕逼急了對方,狗急跳牆,無論如何,現階段不宜立刻張揚開來。

  葉明光明白過來,重重點頭:「我可以!你快去找姐姐。」

  蘇長越想再安慰他兩句,然而腦中過度緊張而一片空白,想不出語句來,頓了頓,只能抹把臉,對著堂上的縣令歉意地拱拱手,然後扭頭就走。

  「……」

  縣令原來正要發作,見他穿著官服,又很快就走了,只好莫名其妙地算了,繼續審起案來。

  下一個人證就是紅櫻了。

  葉明光目光冰冷地望著她窩著肩膀,低著頭,慢慢走上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