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艷陽高照,正是六月,夏日正炎。
雲空卻覺外面戾氣極重,這無暇日光都已被染的污濁,滿是陰氣。宮女青青剛疾步跑過來,他已披好袈裟,拄著禪杖出去,正好跟她打了個正面。
「國師,德貴人又做噩夢了,皇上命您盡快過去。」
雲空大步邁向金鶴苑,剛步入朱紅大門,便能感覺得到滿院的陰森,可是他看不到。他的法力雖高,但是卻沒那一雙如師父那般的通天本領。可已然足夠,輕喝一聲,提杖遁入地下,雙掌合十,念著旁人聽來晦澀的話「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一遍一遍,旁人雖聽不懂,卻覺心中煩躁漸除,平靜如池。
屋裡的人叫聲忽然慘烈,驚的一個男子大喝「何人在搗亂,侍衛呢」,侍衛在外頭面面相覷,不知要不要將國師趕走。裡頭又傳來淒厲聲,侍衛滿頭是汗,只好拔刀上前「還請國師離開」。
青青攔在前頭,說道:「每逢妖孽作祟,國師做法皆是如此景象,你們怎的還要不敬?」
眾侍衛為難:「只是聖上……」
「阿囉唅佛囉捨利……」
薄唇微張微合,這邊細如泉聲叮咚,裡屋如有火燒。那皇帝也終於是出了屋子,驚的往雲空奔來:「妖、妖怪!」
侍衛忙護住他,突來一陣陰風,吹的眾人步子急抖,唯有雲空身如柏樹,不動不驚。
厲聲傳遍整個宮殿,雲空輕喝一聲,佛咒急停,如有金鍾罩住,將那聲音納入金色光圈中,越縮越小,直至縮回手中,再聽不見半分詭異之聲。
皇帝早就在侍衛的護送下離開,雲空將那光球收入袖中,提出禪杖,轉身瞧見還有個青衣姑娘在這,點了點頭:「你怎麼不走,不怕妖麼?」
青青笑道:「青青是伺候大人的,要是有妖怪就跑,那是不稱職的。」
雲空看了她一眼,挺清秀的一個姑娘,像初出淤泥的白蓮,不染瑕疵,難得的好苗子。
回到房裡,沐浴洗淨身體,似將一身塵埃洗去。每次除魔後,他總要這樣洗洗,如此才覺裡外無垢。
等他沐浴出來,外面的宮人已經站滿廊道,捧著各色名貴物品,齊齊欠身「國師大人」。傳話太監說道:「國師大人,這些都是聖上賞賜的,國師除妖有功。」
雲空並未去看,青青已經上前領著宮人將東西送入。他說道:「德貴人受妖魔侵擾,需好好調理身體,見不得獸類,連鳥兒也不行,還請公公留意。」
那太監嘴角揚笑:「國師大人說的這些,都不必辦了。」
雲空頓了頓:「為何?」
太監答道:「聖上已經下旨,將德貴人賜死。」
雲空波瀾無奇的臉上終於是露出詫異:「這又是為何?」
「德貴人心不淨,沾染了妖物,視為不祥。死後也要燒了身子,將骨灰撒到外面河中。到時還得勞煩國師做場法事。」
雲空怔忪片刻:「可這跟德貴人毫無關系,那妖物盯上任何人都會如此。如今妖物已除,為何將這罪名添在她的頭上,這不是胡來麼?」
太監連忙示意他輕聲:「這話可說不得喲。其實嘛,就算她不被賜死,可出了這事,還能再得聖上寵愛不成?當然不可能。沒了聖上的寵愛,還不是死路一條,倒不如早些死了,得個安生。」
雲空微氣:「他日之事,怎能草草先說結論?」
太監不敢和他辯,也懶得說,領著宮人走時,腹誹著,這種性格,在宮中也混不長久。
青青見雲空面色沉沉,從未見他如此,奉了茶道:「大人在氣什麼?那太監說的話,不必放在心上的。」
雲空搖搖頭,看著她問道:「那德貴人……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麼?為何說殺就殺?」
青青微微苦笑:「在這宮闈中,哪裡有真正的寵愛。我入宮七年,見皇上寵的妃子,不下十個,多數是疼了一些時日,就丟棄一旁了。區區一個德貴人,沒了,還有其他年輕貌美似水柔情的女子替上。聖上又何必冒險再去碰德貴人,因此及早殺了,得個安心。」
雲空聽後,雙掌合十,面色痛苦,顫聲念著「我佛慈悲」,只覺渾渾噩噩。他人性命,竟是可以這麼輕易被抹殺掉。那抹殺的人,自私自利,卻還能繼續逍遙奪人一世。
青青拿著扇子,為他扇去酷熱,卻不能扇去他心中焦躁。
白駒過隙,一晃過了半年。
雲空依舊在為皇族驅魔祈福,將掌控這個國家的皇族護好了,天下也更太平。只是這裡愈發的髒,又如青青所料,早在幾個月前,又來了個驪貴人,又來了個頌常在,那德貴人,早就不知被遺忘到了何處。
這日午歇起來,屋裡並沒有起暖爐。他不是苦行僧,自小就在皇族起建的寺廟裡修行。吃喝不愁,年少時方丈親傳,很早就入了皇宮做國師。夏日有人扇扇子,清風徐徐睡的好。冬日有人起爐子,暖如初春。可今日卻不見爐子,冷的他早早起來。
見著地上的爐火,只有灰燼,昨夜添的,今日沒再續。那為他添炭火的青青呢?
他披了袈裟到外頭,竟下雪了。
看著漫天銀白,頓覺世間毫無渾濁,可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他心中皆是苦意,見一個面生的宮女端水過來,問道:「青青呢?」
宮女頓了頓,頷首答道:「她身子不適,歇著去了。」
雲空聽著話裡有抖音,又問了一遍:「青青呢?」
宮女兩腿發軟,水盆光當掉在地上,跪身說道:「青青還在宮女房中,只是……大人救救她吧!」
雲空沒有多問,往宮女房中跑去。
侍衛見了他,以為這裡又出了什麼妖孽,也不攔他,但也不敢跟著進去。
雲空沖進裡面,其他宮女還在當差,並不在屋裡。他環視一眼屋內,卻並不見人,尋了好一會,才瞧見一處被窩拱起,他輕步上前:「青青。」
想要掀開被子,卻被她死死抓著,聲音極沉:「大人回去吧,以後青青不能伺候大人了。」
「為何?」
被裡裡頭已有哭音,雲空扯開被子,不由一愣。
青青仍穿著一身粉色宮衣,可卻如破衣,所見之處都是血痕,面頰和脖子皆有青淤,他抬手要碰,卻被她躲過,顫聲:「大人……回去吧。」
雲空站了一會,方才那宮女已經進來,拉他出去,將門關的好好的。雲空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宮女默了片刻,聲音低的幾乎聽不清:「昨夜碰見了太子,被強拖進房裡……被奪了……清白。」
雲空心口一悶,宮女抬手抹淚:「太子脾氣暴戾,被杖斃的宮人也不少,三年前一個宮人反抗,抓傷了他的臉,結果家中上下三十七口人……一夜被殺。」
雲空愣神:「殺了那麼多人,卻逍遙至今?」
她苦笑:「太子啊……他是太子,就連皇上也不能隨意處置他呀。」
「律法呢?」
「法是天子定的,誰敢管?」
雲空又愣了許久,宮女歎氣,推門進了裡頭,步子剛邁入,驚叫起來。他立刻進去,卻見那藏青被褥上,全是血,紅的刺目。他疾步上前,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也會發抖。
他伸手握住青青淌血的手腕,厲聲:「快去找御醫!」
宮女幾乎哭出聲來:「御醫不會過來的,大夫也不許進來,沒有腰牌,也出不了宮。」
胸腔頓有痛楚溢滿,雲空抱起青青往外跑,直接去太醫院!
青青蜷在他懷中,神志已不清:「大人……」
「嗯,我在,我在這。」
「大人……」青青低聲念著,好像說了,就能安心,低低念著,一遍一遍。
聲音漸漸低的聽不見,直至完全……聽不見。
懷裡的人身體冷的很快,雲空平日養尊處優,抱著一個人跑了那麼長的路,已是筋疲力盡,步子一個踉蹌,滑在雪上,幾乎將她摔了出去。
「青青……」雲空怔愣,看著面無血色的她,又喚了一聲,可她再不會說話。
漫天飛雪,冬日的寒冷一點一點的刺入骨髓。冷的他沒了知覺,大腦空白如雪,怔的再喚不出聲。
「大人,院裡的茶花開了。」
「大人,夜裡可冷,多添一個爐子可好?」
「大人……大人……」
心口如利劍刺來,生生吐了一口血,天地晦暗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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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做了多少噩夢,雲空醒來,口乾舌燥。宮女進來倒了茶水,他喝了一口,啞著嗓子問道:「可來了消息?」
「來了……」
「說。」
宮女低聲:「無罪。」
手中的茶杯砰然碎在地上,雲空愕然看她,這幾日他收集的太子罪證,足以讓他死一百回,身背那麼條人命,無罪?一時聲音更啞:「刑部那邊不處置?」
「是,聖上讓他們撤了折子。」
雲空怔了許久,忽然笑了笑,笑出聲來。宮女看著他,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卻笑的……如此淒厲,如此絕望。
「好,無罪……竟會是無罪。一夜三十七條人命也可以當作無罪。這音國的王法去哪了。」
宮女聽著這笑聲,心覺淒涼:「大人……」
這一聲大人喚來,雲空又想起青青,抬手顫聲:「點爐子,冷。」
那日的寒冬,一直冷到如今。每次一冷,就想起青青。
他上了幾次折子,尋了幾遍刑部,找了幾次聖上,每次都被駁回、駁回……太子依舊逍遙法外。
這日皇帝正和大臣游玩花園,又聽侍衛稟報國師在外面,幾乎想叫人杖退他。只是這國師法力高強,得罪了也不好。當即讓他過來,沉了臉:「你又來這做什麼?」
雲空雙掌合十:「臣來辭去國師之位。」
眾人微愣,雲空已脫去袈裟,和禪杖放在地上。皇帝說道:「朕薄待了你?金銀財寶可堆滿你整個屋子,還有什麼不滿足?」
雲空輕歎,卻並不答。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過是對牛彈琴。
從王宮出來,仍在飄雪。他踏雪而行,沒有金色袈裟,卻如卸下重負。求佛求心,他還要繼續磨煉,只嘆,人心有意向惡,律法又有何用,卻不知能否尋得真諦。
風雪凜冽,他抬頭看去,路……還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