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入梅。
鄒城悶在潮熱的空氣裡,到深夜也沒涼快下來。老舊的空調不頂用,犯了癆病的老牛一樣哼哧哼哧,半天吐不出兩口冷氣。
厚厚一本行測攤在桌上,只做了兩頁紙。
孟遙心裡煩躁,坐在椅上,弓著腰去夠簾子後面床邊上的空調遙控,又使勁摁了幾下。
她找了支木簪子,把頭髮綰起來,坐著發了一會兒呆,重新拿起筆。
桌上電話一振。
孟遙怕吵醒妹妹,趕緊接起來,掩上門去客廳。
蘇曼真打來的,喊她出去喝酒。
一看時間,十一點半了。
蘇曼真聲音醉醺醺,孟瑤有些不放心,掛了電話,回房間換衣服。
孟瑜拉開布簾,聲音迷迷糊糊,「姐?」
「沒事,」孟遙把頭髮從T恤的領子里拉出來,拿上錢包鑰匙,摁了檯燈,「我出去接一下曼真。」
喝醉了,人沉,掛在肩上直往下滑。
孟遙累出一身汗,走過兩條街,到了蘇曼真家門口。
蘇曼真嘴裡冒胡話,抱著她不斷喊「遙遙」。
孟遙苦笑,一手摟著她腰,一手敲門。
半晌,沒人應。
孟遙從蘇曼真包裡摸出鑰匙開門,攙她進臥室躺下,替她脫了外衣外褲,打開空調。待溫度降下來,抖開空調被,蓋上。
孟遙怕她口渴,倒了杯清水,放在床邊櫃子上。
坐了一會兒,正要走,蘇曼真手機響了一聲。
孟遙拿過來看了一眼,瞥見「丁卓」兩個字,就又把手機放回去。
孟遙搖了搖她手臂,「我先回去了,你要是口渴,水在這兒,醒了給丁卓回個短信。」
蘇曼真嘟噥著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聽見了。
孟遙把檯燈擰暗一點兒,給她帶上門走了。
悶熱,沒有一絲風。
孟遙額上背上汗珠撲簌簌往下落,心裡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蘇曼真家住在柳條河邊,朝北的窗戶一推開就能望見河水。
經過三道橋的時候,孟遙往柳條河裡看了一眼。
一輪慘白的月亮映在黑沉沉的水裡,邊緣暈開了。
孟遙加快了腳步,路燈光越過樹枝,將她身影拖出不規則的影子。
到家,孟遙又沖了個涼。
還想再刷會兒題,卻是如何也看不進去了。
她平常不這樣,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心緒不寧。
孟遙關了檯燈,去床上躺下。
孟瑜翻了個身,嘟囔,「曼真姐回去了?」
「嗯。」
孟瑜打了個呵欠,往裡讓了讓。
孟遙側躺下,臉枕著手掌。
書桌上電腦電源線接頭上有指示燈,電充滿了,散發著一點兒幽綠的光。
孟遙看了一會兒,伸手拉上佈簾。
睡到半夜,被熱醒了。
孟遙一頭的汗,伸手去摸枕頭旁邊的空調遙控。
按了兩下,沒反應。
她掀開布簾看了一眼,電源接頭的綠光熄滅了。
孟瑜也醒了,「怎麼這麼熱。」
孟遙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翻身下床,把窗戶打開,外面起了一點兒風,緩緩地吹進來,時有時無。
孟遙從抽屜裡找出把扇子,遞給孟瑜,「估計是保險絲燒壞了。」
她拿手機照明,又去外婆的房間看了一眼。外婆睡得踏實,並沒有醒。
她打開窗戶,點了盤蚊香,放在床邊上。
去電閘那兒看了一眼,沒跳閘。隔壁和對面同樣一片黑暗,看來是真停電了。
孟遙回到床上,孟瑜扇子蓋在胸前,又已經睡著了。
孟遙躺下,睡不著。
胸口憋悶,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她拿起扇子,慢慢地搖。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空調「滴」的一聲,筆記本電源指示燈也跟著亮起來。
孟遙重新打開兩間房的空調,倒了杯水喝,重回到床上躺下。
閉眼乾躺了很久,總算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思緒飄散前,她聽見外面遙遙的,傳來幾聲狗吠。
清早,被雨水辟裡啪啦澆在玻璃窗的聲音吵醒。
孟遙起床,往外看了一眼,暴雨如注,整個世界都被籠在白花花的雨幕之中。
洗漱完畢,去廚房做早飯。
正在等油煎熱,忽聽見「砰砰砰」砸門的聲音。
孟遙趕緊關了液化氣灶過去開門
母親王麗梅渾身濕透,將門板一推,目光落在孟遙臉上,停了一下,大喘著粗氣:「……曼真出事了……」
到下午,雨還沒停。
柳條河河水暴漲,地勢低窪的路段已經被水淹沒。
孟遙身上濕透的衣服被體溫熨得半乾,貼著肌膚,又沉又冷。
王麗梅送走了警察,把孟遙從椅子上攙起來,「……快去換件衣服。」
孟遙抬頭,目光幽沉茫然。
早上一接到消息,她傘也沒打,一頭衝進雨中。
道路濕滑,在路上跌了一跤,顧不上,爬起來繼續跑。
到時,蘇家門口已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孟遙遠遠聽見裡面淒厲的哭聲,身體一震。
直到那時候,一直被她刻意封閉的知覺才甦醒過來。
耳中,聽見有人議論:
清早,住河岸邊的鄰居家聽見打雷聲,起床收衣服,一推開窗,望見被越發密集的雨點敲出層層漣漪的河水裡,浮著一抹刺目的紅色。
鄰居定睛看了片刻,認出那是條紅裙。
再看,那浮在河面上的,不是水草,是一頭黑色長髮……
‧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雨聲瀟瀟,一半拍在玻璃窗上,一半從半開的窗戶飄進來。
孟家住在一棟破舊居民樓的一樓,兩室一廳。兩間臥室一北一南,南面那間面積大採光好,外婆和母親王麗梅在住。北面這間逼仄背陽,孟遙和妹妹住,一到陰雨天氣,地面回潮,陰暗潮濕,白天都得開燈。
「姐……」孟瑜立在門口,往裡看了一眼。
孟遙站在窗前,一道清瘦的影子,和昏暗融為一體。
孟遙回神。
孟瑜打開燈,瞧見窗前的書桌被雨打濕了一大片,「怎麼不關窗。」她走過去關上窗,拿起一旁堆疊的紙箱子上的抹布,把桌面擦乾淨,「媽剛才打電話,讓我們現在過去幫忙。」
天快黑了,沿河人家燈火漸次亮起來。
雨水澆在雨衣上,沙沙作響,姐妹兩人又加快了腳步。
蘇家是一棟三層小樓,帶個院子。
還沒到,就看見門前支起了雨棚,簷下掛起了白燈籠。
孟遙瞧著夜色中那一排被雨霧暈開的白燈籠,心裡一刺。
兩人走到簷下,脫下雨披,跺了跺雨靴的水,把傘收起來立在牆邊。
夜風發涼,吹著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燈光照得雨絲發亮,前方雨棚底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人。
孟遙眯了眯眼。
孟瑜輕輕一推她胳膊,「是不是丁卓哥?」
孟遙沒答,過了一會兒,那人朝著兩人走過來了。
孟瑜趕忙一揮手,「丁卓哥!」
那人也朝她揮了揮手。
他身上襯衫讓雨水浸成深沉的黑色,身上一陣潮濕的水汽。
發上眉上也沾著水,一張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孟遙聲音有點發乾,打了聲招呼,又說:「回來了。」
丁卓點一點頭。
三人都沉默下來。
半晌,丁卓摸了摸口袋,摸出包煙。他看了看,似乎是在確定打沒打濕,而後又摸出打火機,按了兩下,把含進嘴裡的煙點燃了,沉沉地吸了一口,「……怎麼發生的?」
孟遙心口發堵,張了張嘴,半晌才說出話來,「……曼真昨晚上喝醉了,半夜停電,她估計覺得熱,去河裡游泳……」
孟遙喉嚨哽住。
丁卓手指夾著煙,立在那兒久久沒動,孤孑的一道影子拖在台階上,雨絲一陣陣飄在他背後。
孟遙心裡越發覺得沉甸甸,像是棉絮沾了水,堵在那兒。她別過頭,輕輕地抽了一下鼻子。
一陣風颳過來,騰起一陣青煙,菸灰落在丁卓腳邊上。
許久,他啞聲說:「進去吧。」
院子裡也搭起雨棚,牽上了電線,幾盞昏黃的白熾燈泡,底下立著幾張桌子,幾條凳子。雨水從雨棚頂上一股一股流下來,在水泥地上澆出雨花。
一樓客廳裡坐得滿滿噹噹,孟遙認不全,只看出有幾個是蘇家的親戚。
三人在玄關處張望片刻,沒在人群裡瞧見蘇曼真的父母。
孟遙正準備給母親王麗梅打個電話,旁邊臥室門一開,蘇曼真媽媽陳素月從裡面走出來。
陳素月穿著件黑色的針織開衫,神情枯槁,兩眼紅腫,只剩兩條細縫。
她往玄關望了一眼,腳步一頓,聲音頓時哽咽,「小丁……」
丁卓趕緊走上前去。
陳素月一把抱住丁卓,嚎啕大哭,「小丁啊……曼真……曼真……」
丁卓緊抿著唇,一語不發,手掌按在陳素月背上,雙目低垂,眼中茫茫,似是大霧瀰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