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的過,一晃到了七月中旬。
一天王麗梅下班回來,告訴孟遙陳素月生病了。
孟遙驚訝,「上週還好好的,怎麼病了?」
王麗梅嘆了口氣,「曼真走了她就沒高興過……我聽保姆說,她每天就只吃兩口飯,這樣能不病嗎?」
吃過晚飯,孟遙買了一個西瓜,去醫院裡探望陳素月。
陳素月住在高級病房,清淨人少。孟遙敲門進去,她正歪靠在床上,電視開著,放的卻是個吵吵嚷嚷的購物節目。
「阿姨。」
陳素月很淡地「嗯」了一聲。
孟遙把西瓜放在一旁櫃子上,「您好些了嗎?」
陳素月目光定在電視屏幕上,語氣仍是不咸不淡,「還好。」
「給您帶了個西瓜,已經切好了,您要是嘴裡沒味,拿兩塊嘗嘗。」孟遙看了看空調,開得有點低,拿遙控調高了兩度。
陳素月忽說,「這樣挺好的,別調了。」
孟遙一怔,急忙道歉,「溫度太低,我是怕您又感冒了。」
陳素月看她一眼,沒說什麼,轉過了頭。
孟遙心裡發堵,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無所適從地陪著看了二十分鐘電視。
期間,她屢次想開口同陳素月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又被自己嚥回去。
終於坐不下去,孟遙起身告辭:「阿姨,那我先回去了,您要是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陳素月表情平淡,好像並沒有聽見。
孟遙走出病房,輕輕闔上門。
走廊乾淨安靜,幾無人聲,孟遙聽見自己低低地嘆了口氣。
走到樓梯口,恰與上來的蘇欽德撞上。
孟遙立住腳步,「叔叔。」
「大孟,」蘇欽德笑了笑,「去過病房了?」
經過這件事,蘇欽德也一夜之間就顯出老態,這會兒兩鬢白髮讓日光燈一照,終於也是藏不住了。
「嗯,這兩天家裡有點事,早該過去看看的。」
「沒事,你阿姨她……」蘇欽德嘆了一聲。
孟遙嘴唇動了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不管怎麼說,份量都太輕。
「你回去吧,我去病房看看……」蘇欽德笑了一下,「左不過每天給點兒葡萄糖,還是輸得起的。」
他估計是想開個玩笑,然而兩人都沒能笑出來。
孟遙離開醫院,走著走著,又去了河邊。
柳條河自西向東,貫穿了整個鄒城,怎麼繞著走,都是繞不開。
夜裡的柳條河全然不似白天那樣碧波淺淺,月光燈光碎在河水裡,卻襯得沒光的地方越發顯得暗,像是巨獸大張的嘴,或是深淵的入口。
孟遙被自己這聯想弄得渾身不適,卻又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遠離河岸。
河流緩慢,燈火輕輕晃動。
孟遙視線被牽引著,定定地看了許久。
第二天,孟遙親自熬了湯,給陳素月送去。
她在帝都工作過四年,為了省錢,多數時候都是自己下廚房,沒有刻意,廚藝也就這麼慢慢地磨出來了。
但她自己早就嘗不出來自己做的東西好不好吃,吃了四年,怎樣都是一個味道。孟瑜倒是喜歡,總說她做飯比王麗梅好。
進了病房,孟遙叫了一聲「阿姨」,把保溫盒放在櫃子上,揭開蓋子,拿帶來的洗乾淨的碗盛了小半碗。
湯是雞湯,她特意起了大早去菜場買來的土雞。加椰汁熬了兩小時,起鍋的時候,上面的浮沫也仔仔細細地濾去了。
孟遙把碗放著,等了一會兒,等不燙口了,端起來遞到陳素月跟前,「阿姨,喝點湯吧,這個湯不膩味。」
陳素月往她手裡看了看,還是伸手接過來,持著調羹,舀了半勺嘗了嘗。
孟遙盯著她的手,她只舀了三次,就把碗遞迴來了,淡淡地說:「熬得挺好的,費心了。」
「再喝點吧?」
陳素月抽了張紙,很緩慢地擦了擦嘴,「飽了。」
「那……」孟遙頓了頓,「那我把保溫盒就放在這兒,您要是想喝的話……」
「帶回去吧,」陳素月打斷她。
孟遙怔了怔,撇下目光,微抿住唇,也沒再說什麼,把帶來的東西又一點點收回去。
坐了會兒,孟遙要回去給外婆做飯,就走了。
提著保溫盒剛走到大廳,電話響起來,蘇欽德打來的。
「大孟,你還在醫院嗎?」
孟遙告訴他自己在大廳。
「你等會兒,我跟你說兩句話。」
不一會兒,蘇欽德從樓上下來了。
住院樓後面有個亭子,因為是中午,那兒沒有人。
蘇欽德擦了擦額上的汗,略帶歉意地笑了一下,「大孟,這段時間,你們都跟著操心了。」
孟遙靜靜聽著,心裡很清楚他並不是要說這個。
正午日光灼熱,太陽烤得水泥地面白花花的,騰起一層層的熱浪。
「……這話,我也是真說不出口,你跟曼真,我是看著長大的,如今……」蘇欽德嘆了口氣,「你阿姨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她寵你和寵曼真是一樣的,你也是知恩圖報的好姑娘。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跟曼真一塊長大,曼真出事了,你肯定也不好受,但是……」
「叔叔,」孟遙抬頭看著蘇欽德,「沒事兒,您直說吧。」
蘇欽德越發顯得難堪,他是飽讀詩書的人,從來秉承以理服人這一套,從沒想過有一天得對一個小姑娘提出這樣傷人的要求。
囁嚅半晌,他長嘆一聲,「……大孟,叔叔拜託你,這段時間,你暫時別來看我們了。」
‧
到七月底,氣溫節節攀升,空調又壞了兩次,妹妹孟瑜睡眠淺,夜裡總睡不踏實。
孟遙提議換台空調,王麗梅不讓浪費這個錢,讓孟瑜去外婆房裡睡,她跟著孟遙睡北邊這個小臥室。
外婆晚上睡覺打呼嚕,孟瑜睡了兩天,更受不了,還是換回來睡。
孟遙便趁著妹妹週六放半月假的時候,去商場買了台新空調,讓人換上了。
傍晚,孟遙正在廚房擇菜,王麗梅下班回來。
「空調換了?」
「嗯。」
王麗梅便念叨起來。
孟遙無奈,「媽,不至於缺這兩個錢,孟瑜課這麼多,不睡好白天扛不住。」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現在工作辭了,又沒收入,外婆每天要吃藥……」
孟遙皺眉,悶著頭沒說話。
王麗梅把掛在門後的圍裙取下來穿上,「我來吧,你去看書。」
孟遙丟下手裡一把剝好的豌豆,擰開水龍頭洗手。
水流聲中,她開口:「媽,我準備出去工作了。」
王麗梅一頓,「你說什麼?」她放下手裡東西看向孟遙,「不是說好了回來考公務員嗎?」
孟遙關上水,「不考了。」
「那你準備去哪兒?」
孟遙垂著目光,「還沒定。」
王麗梅擰著眉,「你走了,外婆怎麼辦?」
孟遙胸口發悶,只說,「……待在家裡難受。」
「多難受?日子都不過了?」
孟遙低聲說:「我已經跟蘇叔叔談過了,他說以後不給你排夜班。我出去工作,工資比在這兒高,是一樣的。」
「大城市物價高,你自己還要租房,工資高有什麼用……遙遙,既然回來了就別折騰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該多替家裡考慮考慮?」王麗梅盯著她,燈光下目光帶著審視,「遙遙,你怎麼這麼自私。」
孟遙被這句話刺了一下,梗了片刻,淡淡地說:「媽,我已經考慮好了。」
王麗梅目光在她臉上定了許久,伸手去打燃氣灶,聲音冷硬:「隨你。」
她忙碌起來,只當孟遙是空氣,再不看一眼。
孟遙在旁邊立了一會兒,無聲嘆了口氣,出去了。
夜裡起了風,吹得窗戶嗚嗚作響。
孟瑜下晚自習回來,一打開門,見孟遙正在收拾東西,嚇了一跳,「姐,這是要去哪兒?」
「明天下午去旦城面試。」
孟瑜放下書包,在床上坐下,「要出去工作?」
「嗯。」孟遙把衣服放在椅上,轉過身來看著她,「怪不怪我?」
孟瑜笑了,「怪你幹嘛,我本來就不讚成你回來考公務員。穩定是穩定,一個月就兩三千塊錢工資,能幹什麼?」
從小到大,孟瑜總是站在自己這一邊,包括填志願,包括找工作。
孟遙看著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那家裡的事……」
「知道,有我看著。」
「成績別落下。」
孟瑜笑說,「你囉嗦不囉嗦啊。」
孟遙也淡淡地笑了。
風颳了一夜,聽著嗚嗚咽咽,清早起來,卻並沒有下雨。東邊天空太陽噴薄而出,依然是個大晴天。
孟遙和妹妹一道出門,迎著晨光去菜場買菜。
外婆有高血壓,在吃的東西上要格外講究,早起蔬果蛋奶都新鮮。
趕到菜場,已經熱鬧起來。
孟遙正在挑空心菜,旁邊忽有人出聲:「孟遙?」
孟遙轉頭,是丁卓的媽媽。
丁媽媽面容白淨,比年紀看著年輕,穿了件淺色上衣,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孟遙忙打招呼,「阿姨。」
丁媽媽笑說:「好一陣沒見了。」
孟丁兩家雖然沒什麼往來,但鄒城地方小,又是熟人,平日裡見面,總是要禮貌應對。
孟遙笑一笑,與她寒暄起來。
聊了一陣,丁媽媽幾分猶疑地開口:「……你最近見過你陳阿姨嗎?」
丁卓和蘇曼真訂過婚,但因為蘇曼真的去世,兩家的關係變得微妙。
孟遙把陳素月住院的事同丁媽媽講了。
丁媽媽嘆了聲氣,「那我回頭去探望一下。」
孟遙一時覺得恍惚,彷彿最近無論是見誰,總與曼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又聊了幾句,丁媽媽問她公務員備考的事。
「可能不考了,我下午就要去外地面試。」
「去哪兒?」
「旦城。」
丁媽媽忙說,「那正好,能不能幫我個忙?」
「您說。」
「丁卓上回回來,把移動硬盤落家裡了,我正要準備給他寄過去呢。你要是方便的話,能不能順道幫忙捎帶一下?」
孟遙思索片刻,答應下來。
丁媽媽便與她約定中午時候在河邊碰頭,把東西交給她。
說完,孟遙又想起一事,「阿姨,您有丁卓的聯繫方式嗎?」
丁媽媽驚訝,「你沒有他電話啊?微信呢?」
「都沒有。平常跟丁卓沒什麼來往。」
丁媽媽看她一眼,笑了笑,「那你帶手機了嗎?我把他號碼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