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卓走到家門口,還沒敲門,劉穎華已經把門打開,笑說:「老早就聽見你腳步聲了。」
丁卓也跟著勉強笑了一下,「您能聽出我腳步聲?」
「養你幾十年,能聽不出來麼?」劉穎華瞅他一眼,「心裡有事?」
沒等他回答,劉穎華將他往裡一推,「趕緊去洗個澡換衣服,你看你身上都濕成什麼樣了,不帶傘也不曉得打個車?」
丁卓進屋,嗅到混合著食物香味的氣息,立了片刻,才漸漸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丁卓洗完澡出來,劉穎華正在往桌上端雲吞麵。
他到桌邊坐下,劉穎華坐去他對面。
丁卓很餓,卻沒什麼胃口,吃了幾口,速度就慢下來。
劉穎華在對面一直看著他,笑問:「遇到什麼事了?」
丁卓一頓。
「說不放假的,怎麼突然又回來了?」
丁卓放下筷子,「媽,跟你說一件事。」
這下,劉穎華反倒緊張起來,連呼吸聲都小了。她一直是這樣,每回他要告訴她什麼事,她都嚇得像是做了十萬分最壞的打算,等他說出好消息來,她就拍胸脯笑說:「原來是這樣啊,可嚇死我了。」
可是,他這個二十多年來多數時候只帶回好消息的兒子,這回要說的這事兒,對她而言,是好是壞?
劉穎華見丁卓猶豫,越發緊張起來,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出。
丁卓沉默片刻,還是開口,「媽……我跟孟遙在一起了。」
劉穎華愣了一下,繼而拍拍胸脯笑出來,「那不挺好的嗎?」
丁卓看向她,「您不反對?」
「反對什麼?雖說我們兩家沒什麼來往,但她家的事,我都是聽說過的,這姑娘不容易。我好幾回碰到她,都在想她性格斯斯文文的,怎麼這麼討喜。」
「她是曼真的好朋友……」
「那怎麼了……」劉穎華倒是不以為意,片刻,反應過來了,」……她家裡反對是吧?「「還有蘇家……」
「蘇家也要管?曼真都走了……」
「孟遙家裡,跟蘇家牽涉很深。」丁卓把兩家關係跟劉穎華說了一邊。
劉穎華撇了撇嘴,「所以為什麼我告訴你,不要輕易對人施恩。能力範圍內,幫人一把,理所應當,幫了就幫了,那是你在做好事兒,茲當是給自己積福。幫了忙還想讓人回報,那不是幫忙,是放貸。」
劉穎華表面上看著好聲好氣一團和氣,其實活得很明白。
丁卓悶著頭,「嗯」了一聲。
「孟家的處境我也理解,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人都是這樣,受了人好處,時時事事都要客氣幾分,矮人一頭……蘇家就壓根沒把人同等看待,還搞封建社會主子僕人這一套呢,覺得孟家時受了恩惠,就得凡事保證他們自己活得舒坦……」
「媽,我覺得沒這麼絕對……」
劉穎華笑了笑,「這是真話,就是難聽點兒。」
她看了看丁卓,「我還是得把話問清楚,你跟孟遙,沒做什麼對不起蘇家的事吧?」
「沒,以前熟都不熟,就跟曼真一塊兒跟她吃過兩三次飯。您跟她接觸過幾次,你也知道,對不熟悉的人,她都非常客氣。」
「那就行了,誰有理由反對,誰的理由站得住腳?」
她見丁卓要開口反駁,先將他的話堵住了,「丁卓,我當時跟你爸離婚,你是怎麼說的?難道還要為了外人的閒話,忍一輩子不成?人不能掙了面子,輸了裡子……」
「我倒是無所謂,我是怕您……」
劉穎華笑說,「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怕人說幾句閒話?當年聽得可沒少,翻來覆去就那老幾句,耳朵都能聽出繭子。你以後又不會回鄒城,跟孟遙在旦城待著,流言再盛,還能長著腿跑過去追你們不成?」
丁卓笑了一聲。
劉穎華又說,「我說句實話,你別介意。我覺得孟遙比曼真適合你。曼真是搞藝術的,跟你這種榆木疙瘩的性格,處不長久……還有啊,蘇家比我們家好,或多或少,也算是高攀。我反正是不大愛往蘇家去,規矩多,不自在。人都走了,你結不結婚,跟誰結婚,蘇家都管不著。」
劉穎華瞧見碗裡的雲吞已經快泡爛了,「還吃嗎,不吃我給你收了。」
「不吃了。」
劉穎華把碗端起來,「反正不管怎樣,隨你喜歡,只別給我帶回個男人就行。」
丁卓:「……」
劉穎華收拾完碗,出來見兒子坐在沙發上撥弄手機,笑嘻嘻問道:「跟孟遙發短信呢?」
丁卓:「嗯。」
「正好,明天你們還不回旦城吧?請她到家裡來吃飯。」
「媽,孟家跟我們家不一樣,您不介意,不代表她們不受影響……」他捏著手機,沉著聲,「……她壓力很大。」
「那更要請她過來,我開解開解。」
丁卓未置可否。
劉穎華笑了笑說,「行,我也不跟著瞎攙和了。你自己心裡要有分寸,要懂得擔事兒。」
劉穎華往房間去了,丁卓盯著手機屏幕,心裡仍是沉沉。
道理何嘗不明白,但這個世界要是都能依照道理運行,哪還有那些羈連難結的問題。
手機振動一下,孟遙回了短信:準備睡了。
丁卓想了想,只回覆:那你先好好休息,什麼話,我們明天見面再說。
過了有一會兒,那邊才回覆了一句:好。晚安。
雨彷彿無休無止。
窗外夜色沉沉,身側,孟瑜已經陷入沉睡,呼吸平緩悠長。
孟遙看著手機屏幕按下去,把它塞到枕頭底下,翻了個身。
夜雨一聲一聲,敲打窗戶,把這個夜拉得很長,很長。
清晨六點,孟遙起床。
小城在連日的降雨中,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吸入鼻腔的空氣,都帶著潮濕的氣息。
孟遙去花店買了一束綠色桔梗,打了一輛車,去郊區的墓地。
山間樹林浮著薄霧,葉子讓雨水沖刷之後,彷彿要滴下綠來。
孟遙撐著傘,踩著有些濕滑的台階,一步一步向上走。
很快,她到了蘇曼真的墓前。
地上已放著七八束花,沾滿了雨水,有些花瓣已經落了。
孟遙蹲下身,把桔梗放在墓碑前。
她沒起身,看著墓碑上蘇曼真的照片。
照片裡,她凝眸淺笑,彷彿還如生前一樣,明豔動人。
她最喜歡桔梗,但她短暫的一生,卻如同一支玫瑰。
孟遙伸手,緩緩摩挲著大理石的墓碑。
細雨綿綿,樹葉搖動,遠遠傳來一聲鳥叫,顯得周圍越發寂靜。
曼真這樣喜歡鮮花繁盛烈火烹油的人,現在卻不得不待在這樣寂寂的山林之中。
「曼真……」孟遙剛說出一個字便哽嚥了。
許多的話,早該坦誠以待。
然而這個早,要追溯到多久,才算是早?
小學第一次受委屈的時候?初中第一次被放鴿子的時候?此後兩人相處,發生矛盾,卻每每由她主動示好的時候?或者……喜歡上丁卓的時候?
多早,都有更早。
時間是一條不歸的河流。
雨水落下,漸漸洇濕了她的發絲。
似乎有雨凝在眉睫,她眨了一下眼,照片中曼真越發的模糊。
過了很久,孟遙才拿起一旁的傘,站起身往回走。
沾水的青草打濕褲腳,山間有風,吹過葉梢,聚在葉上的雨水辟裡啪啦落下。
孟遙邁出一步,忽然站定。
下方台階上,一柄黑色的傘,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感應,那傘緩緩向上挪動了幾分。
兩人視線相對。
丁卓愣住。
他穿白衣黑褲,手裡抱著一束綠色的桔梗。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突然攫住了孟遙。
兩人的相處,第一次……這樣不堪。
過了很久,丁卓的傘方才動了一下。
他緩緩走上來,剛要開口,孟遙將他的話截住,「回城嗎?下面有個亭子,我在那兒等你。」
不待丁卓回答,她便側身往旁邊讓了讓,繞過他,邁下台階。
身後似有一道目光緊緊相隨,孟遙沒有回頭,越走越快,身影穿過一叢一叢的林木。
亭子出現在視野之中,腳步急促,一個未防,踩住一塊石子,下一滑。
下意識伸手,在身後一撐,手掌在潮濕的地上挫了一下,方才停住。
她「嘶」出一聲,抬起手掌看了看,掌心擦破了,已有鮮血緩緩地滲出來。
過了片刻,她方才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地上的傘。
到了亭中,她從包裡找出紙巾,輕輕擦了擦掌上的血污,又抽出張乾淨的,壓在傷口之上。
她在亭子裡坐下,握著手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但過了一會兒,漸漸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雨水下落的聲音、樹枝搖動的聲音。
風把濕潤的空氣送入鼻腔,混雜著一股泥土的腥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孟遙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她緩緩抬眼,看見前方林葉間,一道身影影影綽綽。
片刻,丁卓走到了亭外。
孟遙站起身。
隔著短短的距離,兩個人對視。
孟遙心裡清楚,這一段,就這樣一段,兩個人是邁不過去了。
風把她頭髮吹起來,有一縷拂在眼前。
掌心的傷口彷彿又開始燒起來。
孟遙看著他。
「丁卓,我們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