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登陸

丁卓沒有說話,邁開腳步,走向孟遙。孟遙向後躲了一步,丁卓一把抓住她的手掌。

他手指有點兒涼。

丁卓把包著她掌心的紙巾拆開,垂著眼,看著她掌心裡的傷口。

孟遙微微用力,想把手掌抽回來,丁卓卻將它攥得更緊。

「以後,別拿紙包著,上面有紙屑,進傷口了不好……」

孟遙眼淚亟亟欲落,「丁卓……」

丁卓捉著她的手,沉默地握了一會兒,鬆開,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煙。他動作不連貫,翻開煙盒的蓋子,手指摸了兩下,才從裡面把煙掏出來。

他垂首,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亭子裡飄散起煙味,被風一吹,很快消散。

很長時間的沉默,雨聲沙沙,這一場雨,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

孟遙後退一步,背抵靠著亭裡的柱子。

每到這種時候,她就非要靠著點兒什麼——背後再無退路,絕難回頭。

「……昨天,我往曼真生前喝酒的酒吧去了一趟……」

丁卓抬了抬眼。

「我去接她的時候,她已經喝了三四個小時的酒……老闆告訴我說,那天,她跟你提了分手。」

丁卓不帶什麼情緒地「嗯」了一聲。

孟遙抬頭看他,她覺得自己聲音有點發顫,字句都像是飄在風裡的幾縷游絲,她得費力地抓住,「……我生日那天,你問我,這算是背叛嗎……」孟遙攥住了手,那傷口疼得她思緒格外得清晰,「……不算。然而……我們都一樣,都還在受著自我的責備……」

煙被丁卓夾在指間,久久沒抽一口。

「……那天我沒留在曼真身邊,是因為前兩天外婆犯了病,孟瑜要早起,我媽在上夜班,家裡不能沒有擔事的人……我這麼告訴過自己一萬次,然而沒有用,一定還有個聲音會出來提醒我,如果那天我陪著曼真,她就不會出事……」

孟遙微微抬頭,把目光投向遠處,「……你沒有說,但我現在清楚了,你那樣問我,是因為你覺得,如果那天他跟你提分手的時候,你像往常一樣哄著她,她不至於一個人跑去喝酒……」

丁卓一怔。

孟遙眼裡像是起了一層霧氣。

時至今日,她依然清楚記得,大四上學期的一天晚上,曼真給她打來電話,比用考上了旦城美術學院還要高興的語氣,大聲笑道:遙遙!我跟丁卓表白成功了!

她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在這之前,她剛剛把卡里的最後一點錢匯回家裡給外婆買藥,只給自己留了三百塊。

那幾乎已然是她一生之中最為狼狽絕望的時刻。

現在回想起來,曼真激動興奮的聲音,似乎還在一陣一陣地衝擊耳膜。

孟遙把目光轉向丁卓,「你別自責了,這件事,不是你的責任。曼真會去喝酒,是因為她知道了我很早之前就喜歡你的事……她以為這就是我跟她疏遠的原因……」

丁卓沉默很久,把剩了半截的煙在亭柱上一碾,「所以你打算把這責任一人擔下來?」

孟遙緊緊抿著唇,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丁卓看著她,目光沉沉,「如果非要把曼真出事的責任往身上攬,那咱倆都得負責,一個也跑不掉。」

每一次,他全身武裝而來,卻都潰敗而返。

他不怕任何外界的阻力,流言滿世界亂竄,也夠不上他的一個衣角。

可孟遙說得很對,他與她一樣,獨獨承受不了的,是從心裡放出的暗箭。

丁卓向前一步,一把捉著她的手臂,將她抱入懷中,緊緊按住。

孟遙身體一僵,過了片刻,伸手閉眼,也環抱住他。

兩個人,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把對方深深嵌入自己的骨骼,這樣也算是得到了一個永不分開的理由。

短短三四個月,像是浮在雲端一樣的不真實。

兩艘落難的船,夜霧之中,茫茫大海相遇。他們到了一座孤島,以茅草為廬,甘露果腹……欺騙自己這兒就是未來的安居之所。

夜裡聽到濤聲,卻都清醒著,著不了陸,這兒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家。

互相麻痺,互相安慰,互相把對方當做自己的避難之所。

就是不肯有一刻真正正視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正視自己心裡從未有一刻消散過的自責。

——屋子裡有頭大象,可他們都視而不見。

孟遙手指緊攥著他的衣服,嚎啕大哭。

丁卓不說話,用像是要把她折斷的力道,狠狠地掐著她的腰。

他抬手,大拇指貼在她的鬢邊,把她頭抬起來,像要把她滿是淚水的雙眼,深深印進自己的心裡。

他低頭吻下。

兩個人,奮力地追逐索取。

可只有清清楚楚的冷與苦澀。

浪濤遮天,沖上孤島的岸——這裡,已經不是家了。

風搖不停,世界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之中,一點一點塌陷。

他們相擁著,久久沒有放開,像是要把餘生的最漫長的時光,都浪擲在此刻。

過了很久,丁卓稍稍鬆開,輕輕握著她的手,「……回去別沾水,按時上藥。以後走路注意點,別總是受傷。」

他想到那天從落雲湖載她去醫院掛急診……漸而所有記憶紛至沓來。

他們一起看曼真的畫展,隔著半米的距離,斜後方有一道窗,窗外雨聲細微。

她在江灘旁,放飛了一盞孔明燈,仰頭看去的身影,像是與世隔絕。

她把傘遞給他,交接的時候,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他們在雨聲中走了一段,世界彷彿只剩下彼此。

他站在車裡看她的背影,風衣下襬被風拂起一角,她撐在手裡的黑傘,被燈光渲染成一種淺黃的色調。

在微妙的焦灼之中,彼此不動聲色的試探;醫院大門口,她微微顫動的瘦弱的肩膀,他難以言明的衝動。

難以克制的擁抱,親吻,承諾……

最後,他想到不久之前,她在他身下,那樣用力地把他壓向自己……

孟遙沉沉地「嗯」了一聲。

丁卓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囑咐,卻一個字也沒辦法說出口。

他輕握住孟遙的手,「走吧。」

山林間的道路,讓雨沖刷之後,格外的乾淨,只有幾片青綠的葉子,趴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他們沒有撐傘,雨滴從遮天蔽日的葉間落下,滴在發上、衣上、頸間。

這一段路,誰也沒有說話。

腳步聲一起一落,到最後,再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天地都是安靜的,這一刻,沒有輿論,沒有世俗,沒有舊愛,沒有新歡,沒有過往,沒有前路……

只有他們彼此。

山腳下的公路遙遙在望。

這一段路,很快到了終點。

路旁,丁卓攔了一輛車。

出租車載著兩人,向市中心疾馳而去。

司機開了廣播,裡面在放一首很老的歌,依稀是某一部經典電影的主題曲。

Oh, my love, my darlingI've hungered, hungered for your touchAlone, loime

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 yet time do so muchAre you still mine

……

車窗外風景疾速向後飛馳,樹林農田漸而不見,視野之內,只有一幢一幢破舊的高樓……

出租車在河邊停下,丁卓付錢,拉開車門。

他仍是握住孟遙的手,向著三道橋走去。

橋上,兩人停下腳步。

沒人說話,丁卓向前一步,輕輕抱住她。

帶著雨水氣息的發香闖入鼻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孟遙閉著眼,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微熱的體溫。

許久,丁卓鬆開她。

「回家吧。」

孟遙凝視著他,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兩人各自轉身,走向橋的兩端。

走出一段,孟遙停下了腳步,忍不住轉頭向著河的那岸看去。

丁卓也正在看她。

河水緩緩流淌,從不停息,也不回頭。

即便不能走到最後,依然感謝這一路有你。

時間還長,而在這之前……

親愛的愛人,前面就是陸地,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