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周將事情經過回想一遍,從進入墓地開始,一直回想到昨晚在冰冷井水中的所見所聞,越想越覺得不對。那位前朝娘娘的棺材所在石室,後面還有另外的通道,一般尋常的墓室,用來擺放棺木的往往就是盡頭的墓室了。而且後面的密道之中,都設了鑄有玄鐵的斷龍石,密道到底那一間石室的擺設又太過風雅,和墓地本身太過不合。
他和顏淡被斷龍石困住後,是沈湘君來找到他們。如果懂得鳥語這件事本身是她信口雌黃的,那麼她就是對這墓地非常的熟悉。可是陶紫氣又是什麼人?她真的如沈湘君所說的,是個蛇蠍心腸的女子麼?
再是昨夜,他已經知道沈老爺之前對他說的那番話不淨不實,那麼沈怡君的話就可以相信麼?他們兩人,在不怎麼關鍵的事情上口徑一致,然而碰到最要緊的那部分,則是南轅北轍。他們之中必定有一個人說了假話,或者,他們兩人所說的都是假話,那麼這樣一來,其中的關鍵又是什麼?
真相已經漸漸明了,只差一點線索就可呼之欲出了。
然而那個引出真相的線頭又是什麼?
他正慢慢想著,忽聽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響,便隨口道:「請進。」只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來,沈湘君奔奔跳跳地進來,手上還端著一只盤子,裡面裝著幾只光潔鮮紅的蘋果:「這幾只蘋果生得真好看,我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咬一口,結果被姊姊罵,她說不乾淨。」她將蘋果放在桌上,笑著說:「現在我洗過才給你送來,不髒的。」
唐周看著那盤蘋果,搖了搖頭:「我還不想吃,等一會兒罷。」
沈湘君扁了扁嘴:「好吧。」
唐周突然問了句:「我師妹去哪裡了,怎麼現在還沒回來?」
沈湘君愣了愣:「我沒見過她,我去問問姊姊有沒有看到她。」
唐周想想她也走不出沈宅,更不會有什麼意外,便道了一句:「也不用特意去問,師妹一向愛頑皮,又不知去哪裡玩了。」
沈湘君伏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我和鳥兒時常玩捉迷藏,你們會玩什麼?」
唐周想了想,說:「捉妖怪。」顏淡就是他隨手捉來的。
沈湘君又追問一句:「捉來之後呢?」
「……等妖怪逃了,再捉回來。」這句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因為有種妖很是伶牙俐齒,所以還得陪著說話。」
沈湘君已經完全糊塗了,茫茫然道:「是嗎……」
唐周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笑了一笑:「偶然還會碰到那種很懂人情世故的妖,狗腿,會撒嬌,說起話來只會挑好聽的、無關緊要的說。」
沈湘君看著他,忍不住道:「我覺得你不像在說妖怪,反而很像……我也說不出來到底像是什麼,總之妖怪肯定沒有這麼有趣。」
唐周微微一怔,突然覺得眼前的事物似乎開始搖搖晃晃。他強自支撐著站起身來,身子卻沒了力氣,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床沿上。沈湘君見他這樣,突然跳了起來往客房外奔去,一邊大叫著:「姊姊,姊姊你快來,這裡有人病了!你快來看看!」
唐周屈起膝,卻發現自己很快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收斂心神,積聚起最後幾分力氣,在舌尖一咬,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嘴角溢開。
只聽門外腳步聲響起,沈湘君折轉回來,伸手來扶他:「你哪裡痛?要不要緊?我姊姊不知去哪裡了,我在再去找她!」
唐周苦笑不已:「你找她怎的?」他是被人下了藥,才會動彈不得,卻又想不出究竟怎麼會中毒的。他看著沈湘君顛三倒四的行事,只能輕喟一聲,她大概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沈湘君拉起他的手,用盡力氣想要把他拉起來,可是唐周全身無力,光是憑她的力氣怎麼也拉不動,只能急得直跺腳,過了片刻又道:「我再去找姊姊!」
隔了不多時,一個窈窕的人影出現在房門口,沈怡君臉色陰沉,款款走近,慢慢地貼近直到眼前,古怪地笑了笑:「果真,是最純淨的魂魄……」
唐周雖不能動彈,可心中清明如水:「原來是你。」他昨晚會掉入深井中,現在動彈不得,想來都是沈怡君在茶水中動的手腳。她設計讓他聽到看到沈老爺所為,只怕也是一個令他陷入觳中的障眼法。
沈怡君看著他,點點頭:「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去那裡看的,也知道你會看見爹爹在那裡埋人,你本來就不信他,看到這些之後,就只會相信我說的,不是麼?」她脈脈看著唐周,眼中熱切:「你的魂魄這般純淨,我實在太過喜歡,本來我並不想這樣對你的。」
唐周看著她伸過手來,手指慢慢地在自己臉上滑動,這樣近的距離,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嘴角的一顆痣。只聽沈怡君溫柔如水地啟口:「唐公子,你生了這樣一副好相貌,只要女子見了都會喜歡,我也不想讓你變成那種乾癟起皺的樣子,可這也是沒法子的……」
唐周笑了笑:「何必惺惺作態。」
沈怡君凝視著他,臉上綻開了一個如春花般的笑顏:「你喜歡湘君,還是喜歡我多一點?」
唐周懶得理她,徑自閉上了眼。
忽聽一個溫溫軟軟、帶著笑的聲音近在咫尺:「他自然是喜歡你多一些,你信不信?」
唐周睜開眼,只見沈怡君臉色灰白,微微顫抖,大聲道:「你是誰?你是人還是鬼?」她慌亂地站起身,往四周看著,卻沒有看到什麼人影,忽覺一只濕漉漉的手在她頸邊摸了一下,剛才那個聲音輕笑著道:「我是鬼,是一只淹死的水鬼……」
沈怡君往頸邊抹了一把,只見手上沾著一塊滑膩的青苔,頓時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你出來!不要以為你變成鬼我就會怕你!」
唐周聽出是顏淡在說話,只是沈怡君的反應實在太過奇怪了。
「我知道你不會怕我的,我也不要你怕我。你若是怕我,就不好玩了。」沈怡君轉了兩圈,都沒有瞧見顏淡的影子,可是對方卻像是貼在自己耳邊說話一般。她眼中泛起血絲,大聲道:「你給我出來,不要再裝神弄鬼!」
只聽一聲幽幽的歎息:「我本來就不是人,不裝神弄鬼那該做什麼?我是應該見見你的,畢竟是你把我害成這樣。可是我現在的樣子委實難看,這樣的模樣讓人見到,我心裡也會不好受的。」
唐周隱約聽出些門道來,沈怡君之前定是對顏淡下了什麼毒手,可她卻不知道顏淡不是凡人而是妖。
沈怡君勉強笑道:「你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何況死了之後?」她話音剛落,只覺得身後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自己臉上,還帶著濕嗒嗒、滑膩膩的青苔。她一個激靈,猛地轉身,只見顏淡就站在那裡,一身白衣,發尖還滴著水,襯著原本就細白的臉龐更是白得慘白,原本就極黑的發如墨。顏淡眼神渙散,陰測測地說:「我出來了……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怡君眼睜睜地看著她又慢慢伸過手來,突然尖叫一聲,飛快地從她身邊奔逃,待跑到門檻的時候沒留神絆倒在地。沈怡君回頭看了一眼,更是魂飛魄散:顏淡動作僵硬,一跳一跳地過來,像極了屍變後的樣子。她嚇得要命,根本沒想到屍變哪裡是那麼一兩個時辰就可以變得成的,咬著牙拼命往外挪。
顏淡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抬手挽了挽濕淋淋的長發,回轉頭來瞧著唐周:「師兄,別來無恙否?」
唐周看著她慢慢走到近處,然後施施然蹲在自己面前,嘴角帶著一抹三分俏皮七分乖巧的笑,緩緩吐出幾個字來。
「這沈家上下我都找遍了,才找到這一件白衣,還不那麼合身。」
唐周看了她一眼,無言以對。
顏淡支著下巴,輕輕笑道:「你猜猜,這件衣裳我是從誰那裡找出來的?」她問了一聲,見唐周別過臉不理睬她,突然抬手捏住他的臉,慢慢正對著自己,嘟著嘴:「師兄,你怎的不理人家?」
唐周臉上鎮定,可耳根卻慢慢泛紅:「你——」
顏淡嫣然一笑,明眸皓齒:「唐周,你之前這樣待我,現在老天有眼,終於讓你落在我手裡了。」她湊近過來,還是笑著說:「不過在算賬之前,你還有什麼沒弄清楚的,我也可以告訴你呦。」
唐周默然半晌,淡淡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沈怡君?」
顏淡歎了口氣:「你怎麼不問問沈二姑娘呢?本來這沈家就只有一位沈姑娘,根本就沒有什麼同胞姊妹,你難道還沒有發現?」她伸手點了點嘴角:「沈姑娘的嘴角有一顆痣,你注意到沒有?而沈二姑娘的嘴角也有這樣一顆痣。就算是同胞姊妹,長得再是相像,還是會有些地方不一樣的。可她們嘴角的那顆痣不管是位置還是大小都是一模一樣的。就算退一步來說,你還真的會相信沈二姑娘是傻的麼?我瞧她精明得很,知道用聽懂鳥語來混過一些事情。」
適才沈怡君挨得近,他確是看見她嘴角的那顆痣,可是平日根本不會去細看。顏淡微微一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我能聽懂魚兒說話。這句實話我說了那麼多遍,每一遍都是真心實意的,你卻不相信。」
唐周不由心道,這句話由她說出來,只要是沒得失心瘋的都不會去信。
「在庭院裡的那個蓮池,裡面的魚兒雖然知道的事情不多,卻告訴我了一句很關鍵的話。在這沈家,沈老爺和沈姑娘根本就不是父女。」顏淡眼波一轉,緩緩道,「之前我看見他們在花廳爭執,就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們不像是一對父女。由這一點,我就推測,他們搬來青石鎮一定是有圖謀的,和這鎮上的人離奇死去一定有關。他們在那裡中傷對方,可見這兩人一定是心有嫌隙,想借你之手除掉對方。只可惜,你對他們兩人的話都沒有全信。而你的魂魄又恰好很純淨,味道也很好,於是沈姑娘就先動手了。」
「之後沈姑娘帶你去後院的廢井,我突然有了兩位沈姑娘可能是一個人的猜測,就立刻過去證實,結果就發現了那顆痣。但是我還是有一點不太明白,就是你在井中看到的東西,你覺得是錯覺,而我卻覺得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後來我才知道沈姑娘習過一種攝神之術,和她對視之後會被她控制心神,她就用這種法子把我弄昏迷了,又讓胡嫂把我扔到那口廢井裡去。」顏淡抬起手腕,手腕上沉甸甸的鐲子已經沒有了,「她卻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對她說,這道禁制是你送給我辟邪的,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可以感覺到。結果她就幫我把這只鐲子取下來扔了。她真的很好騙,連這種事都會相信。」
唐周低聲道:「這樣說來,之前她說的懂鳥語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了。」
「沈姑娘其實很笨的,她和什麼鳥不能說話,偏偏喜歡帶著一只鸚鵡,我有一個羽族的朋友,她能模仿任何聲音,她曾告訴過我,鸚鵡可以說是這世上最不會說話的鳥了。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說的那些全部都是胡說八道,這樣推想下來,她既然這樣熟悉墓道裡的機關,那麼之前在暗道裡放下斷龍石的也是她。」顏淡語氣一頓,突然抬手打了唐周一記耳光,不算太重,「我雖然是妖,可是我害過你嗎?還是我欠了你什麼?你是怎麼對待我的?為了一個滿腦肥腸的惡霸,你險些殺了我的同伴!」
唐周看著她,連眉都不皺一下。
顏淡慢慢站起身:「你現在欠了我一條命,你又想怎麼來還?不過像你這樣喜歡恩將仇報的人,說不定反而想要了我的命,對麼?」
唐周不假思索地開口:「我沒有這樣想過。」
她走到房門口,回首道:「那位沈姑娘已經被我嚇走了,你身上軟筋散的藥性很快就會過去。師兄,我們後會無期了。」
唐周見她踏出門檻,突然道:「我現在毫無還手之力,沈家不論誰回轉過來,我豈不是都無幸了?」
顏淡歎了口氣,轉過身道:「所以我才更要在這時候走啊,等到你有還手之力了,我的本事就算再多一倍,還不是要被你捉回來?」她說到這裡,眼中多了幾分警惕:「你該不是想拖延時間,等藥性過去罷?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沒這個空暇和你磨蹭。」
她剛轉身走了一步,忽聽唐周在身後慢慢喚了一聲:「顏淡……」
顏淡立刻轉身,留心看他的一舉一動,臉上帶著討人喜歡的笑顏:「師兄,你之前喝的茶水裡有軟筋散,藥性有一個時辰,全身無力是很平常的。總之我一定要先走一步,師兄你就不必掛心我了。」
唐周看著她,緩緩問:「你在哪裡落腳?或許有一日我還可以來看你。」
「……還是換我拜訪你好了。」如果唐周到了琊闌山境,只會嚇跑一屋子的妖,說不定最怕鬼的小狼妖丹蜀從此改怕天師了,「長幼有序,一日為師兄終生為師兄,我怎麼能讓師兄奔波呢?」
「襄都唐府,你若到了襄都,隨便找人問問便知道了。」
顏淡摸了摸豎起的寒毛,心道她剛才什麼都沒聽到,現在應該趕快去換件厚些的衣裳。她剛走開幾步,忽覺背後風聲響起,她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額上突然一涼,身子便不能動了,隨後手腕上一緊,一張符紙端端正正地貼在上面,在華光之中化為一只沉甸甸的鐲子。
唐周收回點在她額上的手指,笑著說:「這回只差一點了,下回再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