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看看腕上的禁制,再看看站在眼前那麼氣定神閒的唐周,終於呆住了。她想說原來你沒有中軟筋散,又想問你為什麼要在沈怡君面前裝得好像中毒一樣,難道你知道我最後一定會出來,可這些話最後還是化成一句:「你可以百毒不侵?」
唐周很乾脆地回答:「我的血可以克制百毒,所以沈姑娘過來的時候,我就咬破舌尖了。」
顏淡呆呆地看著他:「之前你在那家黑店裡其實被蒙汗藥迷倒了,只是那種迷藥太尋常,所以很快就醒來了,對不對?」
唐周毫無慚愧之色地點點頭。
顏淡大受打擊,游魂一般退後幾步:「原來是這樣。」
「其實你這次只差了一點,如果不是要和我解釋一遍事情始末的話……」
顏淡踉踉蹌蹌地撲回客房,一眼就看到桌子擺著的光潔鮮紅的蘋果,隨手抓起就往他身上砸去。唐周躲閃了一下,有點不好啟口:「你現在沒有妖法了,就和尋常女子一樣,用蘋果是砸不傷我的。」
顏淡慢慢抬頭看他,重復一遍:「沒有妖法……尋常女子一樣……」
「這道禁制,是封全部的妖法。」唐周有些過意不去,「我隨身帶著的只有這麼一張了。」
顏淡賭氣地將手上的蘋果重重往他身上扔過去:「誰說我要砸傷你?我是要用蘋果把你砸死啊啊!」
唐周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蘋果怎麼砸得死人?乖,別鬧了。」
「砸不死也要砸!」
「你……等等,我都看到你的肩了,把衣衫拉回去。你這件衣裳該不是胡嫂的吧?」
……的確是的。顏淡不甘心地僵在原地,不知是進是退。
唐周在她肩上一推:「去換身衣衫,我們先離開這裡。」
顏淡只得回到自己的客房,從包裹裡取出一件淡綠色的衣裳,磨蹭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始穿。她突然想到一件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她雖然曾經有過一段時日修為大減,卻沒有落到和尋常凡人一般地步。尋常凡人女子一日可以趕多少路,有多少力氣,一頓飯要吃多少?不管是哪一件,她以後的日子只會更加悲慘。
更糟的是,她之前還打了唐周一記耳光,雖然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事,但是眼下她連妖法都沒有了,她該怎麼辦?假裝忘記這回事,還是哭訴她是被脅迫的?顏淡一邊想,一邊換衣裳,最後才磨蹭著出去了。
唐周抱著臂站在外面,沒有等得不耐煩的神色,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之前,你扇了我一巴掌……」
是禍不是福,是禍躲不過,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顏淡一臉淒楚,輕聲道:「你若是生氣,就盡管打回來好了。」她閉上眼,一面在心裡默念「我是在說反話快點心軟不要打千萬不要打要打也不要打臉」,等了一會兒,果然沒等到對方一巴掌過來。她偷偷睜開眼看,只見唐周正伸過手來,不由心道,這人真是卑鄙啊要趁她沒有防備的時候動手。
唐周在她頭上輕輕一拍:「走罷。」
顏淡很不是滋味:「我閱歷比你深,年紀比你大,你怎麼可以拍我的頭?」
這次是從亂葬崗後的山洞進入古墓,唐周一路走去,將石壁上的機關都破壞掉。顏淡瞧得心疼不已,這個機關一廢,墓道之上的斷龍石就沒有一點用處了,把這麼沉的石頭吊上去做成機關,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兩人走到當時的分岔道上,有一塊巨大的斷龍石堵在那裡。唐周將機關開啟之後,只見巨石之後空空蕩蕩,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顏淡不由道:「難道陶姑娘已經離開了?」
「就算沒有離開,也早就死在這地道裡了。」唐周隨口道。
顏淡一攤手:「天妒紅顏。」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平淡:「陶姑娘用意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不過現下已經沒什麼要緊的。」
顏淡在墓道裡走了一趟,周圍漆黑氣悶,待回到亂葬崗時才大口地呼吸,嘟囔道:「奇怪了,我怎麼會覺得身子無力,好像走不動似的。」
「應該只是餓了吧。」
顏淡慢慢、慢慢地扭過頭看他,甚至還能聽到僵硬的脖頸發出的卡卡聲:「餓了……?」
唐周點點頭:「差不多也該是用晚飯的時候,你會餓也不足為奇。」
顏淡心神俱傷,神態淒惻:「我救了你兩回,你卻這樣待我,封了我的妖法,為什麼?」她語氣一頓,想了想之後要說的話,按照戲文裡演的,她該一怒之下沉江、跳崖,然後在跳下去之前回首淒然欲絕地拋下一句:「你莫要再勸我,我意已絕……」然後那個戲文裡的男子往往會幡然醒悟,懊悔不已。她看了看周遭,所站的地方是一個斜土坡,沒有江河,不管怎麼跳,大概最多只能崴到腳吧。
唐周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當凡人有什麼不好,現在你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豈不更好?」
顏淡有氣無力地搖搖手指:「第一,我身上本來就沒有妖氣;第二,我半分也不想當凡人;第三,我連神仙都不願當我還會想當凡人?!」
唐周不置可否:「先就近去青石鎮上的客棧將就一晚罷,我看現在怎麼趕路都來不及趕到下一個城鎮了。」
顏淡也只能附和,只是走進前些日子去的那家飯館時,店小二看她的眼神怪異,好像生怕她將整間飯館拆了入腹一般。顏淡餓極了,一見盤子端上來,立刻執起筷子去夾。唐周一筷子敲在盤子邊沿,慢慢道:「現在一路過去,你都學著些尋常女子的禮儀。主未發話,客怎麼可以先動筷?」
顏淡歎了口氣:「你有什麼目的?你原來都不在乎這些的。」
「我之後要去齊襄。」
顏淡眼前重新有了希望:「你既然想回家探親,就不要帶上我了吧?我絕對會嚇到你家人的。」
「所以我才要教你些禮數,你這麼聰明,要學東西也很快,我說的對麼?」
「……你就算誇我也沒用,我才懶得去理會這些繁文縟節。」
唐周淡淡看著她:「還是慢慢來,先從行止言談學起。女子都不能這樣抬著頭,直視別人說話,你先記住了。」
顏淡捏著拳頭,在堂堂花精的尊嚴和溫飽生存之中徘徊許久,慢慢低了低頭:「知道了。」
唐周很是滿意:「菜都涼了,可以動筷了。」
她從善如流,立刻拿起筷子,只見唐周又是一筷子敲下來。他緩緩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是一句客套話?這時候你應該同樣回我一句話,再一起動筷。」
顏淡立刻反唇相譏:「你們凡人就是扭捏造作。」
這一頓飯果真吃得她更加郁結,心神俱傷的程度又加劇了。用過晚飯,便是找了家鎮上的客棧休息,顏淡幾乎是一沾到被子就睡過去了,因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過來,便打開窗子透透氣。
只見唐周房內的燭火還亮著,裡面綽綽影影,可見他還坐在那裡。唐周會來青石鎮應該有他的目的,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
顏淡抬起手腕,看著上面那道禁制,輕輕地歎了口氣:看來一時之間還是逃不掉。雖說凡人的一輩子都不長,她還等得起。可是看唐周這樣的,活個百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那麼她有可能要受他欺壓過個五六十年。
歲月,有時候真的很殘酷。
之後這一覺似睡似醒,夢中有無數個零碎片段閃過:先是她站在蓮池邊餵魚,周圍縈繞著沉香淡淡的香氣。然後是她置身於雲霧之中,看著一人在霧氣中翩然而來,那人穿著一襲飄逸長袍,前襟袍袖上面罩著冰冷的鎧甲,舉步之間沉穩而高貴。
一轉眼間,霧氣散了,她正對著族長那象征智慧的珵亮禿頂,忍不住輕笑出聲,抬頭之時,正好看見前方那一雙幽深漆黑的眼。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余墨。他是個生得俊雅雍容的男子,嘴角噙笑時有種很生動的清俊雋然。只是一邊被這樣一雙幽深的眸子盯著,一邊又眼尖地瞧見對方手上的茶杯卡的一聲裂成兩半,她立刻開始猜想自己是不是長得很像這位山主的仇人。
之後相熟了,她時常會旁敲側擊,卻什麼都挖不出來,日子久了也就厭倦了,再也不在這件事上動腦筋。
她醒過來沒多久,便聽外面鍋碗瓢盆的聲響大作,外面腳步聲響雜亂,還有人扯著嗓子喊:「失火了,失火了!」
顏淡骨碌一聲從床上爬起來,手腳利落地穿上外裳,推門出去看。
只見唐周正從客棧外面回來,神色有些微妙,看見她時輕聲道:「你猜這失火的地方是哪裡?」
顏淡眼波一轉,接口道:「沈家?」
唐周點點頭,聲音低沉:「昨夜起的火,等到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去了大半。」
「說不定是他們覺得事情敗露,在這裡也待不下去,索性就一把火把宅子燒了。」
唐周淡淡道:「這也有可能。到底是怎麼回事,去那裡看看便知道了。」
沈家的莊子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只剩下幾截殘垣斷壁。
一片焦地之中,除了昔日庭院中的蓮池還能看出形狀之外,其余的花廳廂房早已面目全非。蓮池中有水,可在這一場大火中,池裡的水幾乎乾涸。
顏淡看著蓮池底下,微微皺眉:「這……」
和浮在僅剩幾分池水裡肚子翻白的池中魚一起的,竟然還有一具女子的屍首。唐周找來一根燒去大半的木棍,將這具屍首翻了過來。雖然在水中浸泡多時,已經有些辨認不出面目,可是從身上的衣著首飾,還有大致的面貌輪廓來看,這個女子,赫然就是沈怡君!
顏淡抬起手,指天發誓:「我昨日只是嚇嚇她而已,絕對沒有殺她。」
唐周看了她一眼:「看她似乎也沒有別的傷,多半是溺死的。」
「這蓮池才多深?要是可以溺死人,她也不用費力氣把我搬到廢井那邊去了,直接就扔在這裡面好了。」
唐周搖搖頭:「或許她碰見了什麼特異的人和事,並不是單純失足溺水。我是這樣猜想的。」
顏淡看了看周遭,只見蓮池邊上的巖石邊有什麼東西閃了閃,她低下身去找,果真在後面找到兩截玉。她將這兩截玉拿在手上,將斷口對了對,正好相合,可見這原本是一塊玉的。這塊玉只有半根拇指大小,色澤暗沉,形狀也算不上奇特,甚至還沒有細細打磨過。
唐周看著她手心上的兩半玉,不由道:「這是……七曜神玉。」
顏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七曜神玉還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器之一,會是這麼灰撲撲的模樣?」
唐周伸手過來,拿過了兩半玉,慢慢地合在一起,只見那道裂痕之上有淡淡華光掠過,一整塊玉又回復如初。
顏淡看得怔住了,半晌才道:「我聽說七曜神玉可以淨化魂魄,同純淨魂魄之間會有相合之處。由此可見你的魂魄果真是世間難得的純淨。這七曜神玉若是用不到善處,卻可能將人的魂魄吸入其中,這件神器落在沈家那幾人手中真是可惜。」
那些人的死狀都像是被吸乾了精血,恐怕就是七曜神玉的緣故。
唐周微有困惑:「沈姑娘也曾說過什麼我的魂魄純淨,難道這七魂六魄也有什麼特異的麼?」
「自然是有的。每個魂魄都從輪回道上過去,然後投生到人間,一旦少了七魂六魄中的一點魂魄,在沒有恢復之前就無法再輪回。每輪回一次,重新為人後,你就不會記得上一世的事情,但是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只是被封存起來了。」顏淡想了想,又道,「就拿你們這些修道之人來說,一旦走火入魔,說不定會不小心打開前幾世的回憶,便會把今生前世弄混,所以關於前世記憶是絕對不能打開的。投生之後,就是新的一個人,前世種種,和這個人就再沒有什麼關系。但是前世的那個人死後魂魄方才會進入輪回道,人雖不同了,但是魂魄本身是沒有變的,如果在前世受到什麼重創,今生還是會保留。」
唐周點點頭:「你的意思是,我的前世是毫無遺憾離開人世的,所以我現在的魂魄才會變得純淨?」
顏淡偏著頭沉吟一陣:「也有可能是無欲無求,對這一世再也沒有什麼惦念了。要知道,無欲則剛,每一件惦念的事情都會成為怨氣,而沒有怨氣的純淨魂魄是很少的。相比別的魂魄來說,也是純淨的味道最好。」
唐周聽著她用那種討論某家酒樓飯館的招牌菜比較可口的語氣說話,不由苦笑:「我現下總算明白師父為什麼會收我為徒了。」
顏淡眼波一轉,微微笑道:「如果你不會道術,早就被啃得連渣渣都不剩了。」她往後退了一步:「還是快點走罷,過會兒鎮上的人過來,說不好會把我們當成放火的凶徒。」可是唐周卻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在用劍鞘將沈怡君袖中露出的一角絲帕挑出來,只見上面寫下了一行血字,有好些字已經被水暈開,再也看不清楚。
……絕我性命,我斷他一世念想。
仔細一看,沈怡君已經浮腫的臉上竟然還帶著古怪得意的笑。她難道是知道自己已將無幸,方才寫下一封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