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消散,江面上那一座華美宮殿在縷縷水汽中漸漸清晰起來。瑰麗,卻帶著衰敗之氣。
這是顏淡一瞬間的感覺。
柳維揚負手站在船頭,從衣袖中取出一串泛著耀眼光華的七彩琉璃。煙水彌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騰起一片奪目燦爛的光暈。一陣熏風拂過,江面上的水霧轉眼間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點點,遠處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壯麗。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點點破碎的琉璃漸漸幻化成了一個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朧,依稀可以看出眉間的千山萬水,這樣的容貌,便是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輕拂,抬手行禮,就算是謙然有禮的舉止,也會教人覺得,這個男子不論何時都有一種高人一等的高貴。
顏淡心想著,這位玄襄殿下當年是何等善戰而驍勇,其實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會自己把魔境毀去,也是因為再不願被族人推到爭端的最前方罷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後兩敗俱傷的情形出現,或許還是自己先退了一步。畢竟,柳維揚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絕,也做不出弒殺親人的舉動。
玄襄站在水面上,腳下的水波平緩,唯有一圈圈淺淺的漣漪蕩漾開去。他看著柳維揚,緩緩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傷痕。在魔相中,顏淡曾夢見過他劃開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
柳維揚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還是那種不深也不淺的笑意,轉身慢慢向著遠方而去,漸漸消失在天水交接之處。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來是碰到冥宮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階了。
四人從船上下來,踏在水中的石階上。
那石階是整塊大理石鋪成的,光亮可鑒,隱隱約約映出人影的形狀。
顏淡還記著要把船拖到妥當的地方,這裡她不是第一回來,甚是清楚若是沒有了船,他們就得游著去找鬼門然後回到凡間,這該是多麼淒涼且悲慘之事。
一行人拾階而上,只見冥宮的那扇青銅鏤花大門緊緊閉著,周遭毫無人氣,彷佛是抗拒著生人的探訪。
顏淡仰起頭,看著這座雄偉奢華的宮殿,無端地在心頭生出一種敬畏感。
冥宮是那些上古先神所住的地方,裡面每一個角落都有他們的仙跡。還在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混沌,天和地之間甚至還連在一起,在這一片混沌中,便出現了第一位先神,他是被稱為混沌天神的盤古氏。盤古氏在天地開辟之後,便和這天地一道融為一體,元神永滅。而在他之後,陸陸續續又出現了創世神女媧、天吳、畢方、據比、豎亥、燭陰。而這些先神也和盤古氏一樣,在時光洪流中化為山川河流中的一部分。
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如何創造天地萬物,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當年的仙力到底有多深。
只要打開了這扇青銅鏤花大門,這些奧秘都會揭開。她曾在天庭修行的時候,就聽過九重天上十分有修為有的幾位仙君說,冥宮中的奧秘,若是去觸碰,便是萬劫不復。當年女媧上神在冥宮外刻下封印,只要有仙君仙子去打開冥宮,就會仙元盡碎,永世不得超生。
這道封印並非無法解開,只是誰也沒有這個膽氣說,他已經有超過女媧上神的仙力。
柳維揚低下身,從地上拾起一塊已經缺了角的玉佩,淡淡道:「這是計都星君的。」他拿著這塊玉看了一會兒,又淡淡道:「冥宮會感覺到某處衰敗之氣甚重而出現。當年仙魔之戰後,玄襄毀去魔境,冥宮便出現在那裡。」
「我同計都星君便站在這裡。大門上刻著女媧上神的封印,凡是沾著仙氣的人是無法打開的。我那時並不相信。我在天庭上當了千年的仙君,掌管六界的禮易道藝,我並不覺得那些上古先神的仙力是我無法企及的。」柳維揚輕輕地喟歎一聲,「我那時,太過於專注自己的修為,也以為自己有了挑戰上古先神的本事,實際上我還只是井底之蛙罷了。」
顏淡聽得心神俱傷:柳維揚當年可是天極紫虛聖昭帝君,堪稱天庭上本事修為最高的一位,便是她那很了不得的師父都自承不如。他這樣還算是井底之蛙,那她是不是應該早點自我人道毀滅算了?
「我試圖解開冥宮門口的這道封印,卻觸動了裡面的死靈,那種境況便是現在想起來都是……」他垂下眼,淡淡道,「後來,我身受重傷,從冥宮的台階上摔了下去,我只能抓著最後一節台階。那時候,冥宮正從魔境飄回夜忘川,如果我鬆開手,很可能會被冥宮壓在底下。冥宮本身是喜歡衰敗死亡的氣息,那時我的身上便是有股衰敗的仙氣。」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話頭。
顏淡瞧著他手上的玉佩,腦中忽然浮現出一雙微微眼角上挑的眸子,那個人對她說過,這世上,朋友未必能共享樂,而敵人也未必不會有成為朋友的那一日。她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說話時候的眼神,薄涼得教人心驚。
顏淡突然一個激靈:「原來你是被人推下去,不然怎麼會落在夜忘川裡而失去一切記憶?」柳維揚轉過頭波瀾不驚地看著她。「那個把你推下去的,是……計都星君。」她回想起曾經在幽冥地府度過的那千年,終於把一直繚繞在心頭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柳維揚將手上的玉佩拋給她,低聲道:「看來你也見過計都星君了。」
顏淡接下玉佩,只覺得這玉觸感冰冷,上面已經沒有任何氣息溫度:「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叫趙桓欽的凡人。」
「趙桓欽是計都星君在凡間用的名字。」
顏淡看著底下煙水彌漫的忘川水,將手上的玉佩拋進水中,慢慢歎了口氣。
只聽柳維揚忽然道:「這些事本來和你們無關,只是大家現在既然牽扯了進來,我就應該說明白。現下,也到分別的時候,我要進冥宮,你們還是從鬼門回凡間罷,這裡陰氣甚重,待得久了不大好。」
「什麼?」顏淡嚇了一跳,「可是你上回……」
柳維揚微微搖頭:「這裡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卻很想知道的東西,如果是為了它丟掉性命,或者還要再重新追尋一遍自己的過去,很值得。何況,我已經沒有仙氣,不屬於六界中的任何一個,正好能夠進去。」
原來,還是到了分別的時候。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更何況柳維揚對於自己在做什麼,一直都十分清醒,完全沒有別人置喙的余地。想來是因為這個緣故,唐周和余墨始終都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此作別。
顏淡沒有說話,反倒是柳維揚淡淡地說了一句:「顏淡,現在想來,當初沒能收你入我門下,真是可惜了。」
這句話,應當是誇獎罷?
顏淡微微笑著:「如果真是這樣,有你這樣一位年輕英俊有為的師尊,我一定會日久生情的,當時候你就得陪我來一出師徒禁斷——啊,唐周,你幹嘛打我頭?」
唐周面無表情地收回手:「你覺得,一位年輕英俊有為的仙君會陪你做這種無聊事嗎?」
將小船推到夜忘川中,仰頭還可以望見,柳維揚伸手按在那扇青銅鏤花大門上面,慢慢地,那扇青銅大門開啟,裡面是漆黑一片,深得看不到盡頭。
柳維揚緩步走了進去,冥宮的大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合上,這座帶著衰敗氣息,卻華美雄偉的宮殿漸漸消失在水霧之中。
夜忘川上出現一個黑色的漩渦,小船經不住顛簸嘩啦一聲翻了。
顏淡在水裡掙扎兩下,總算立刻反應,向著余墨大聲道:「那個漩渦就是去凡間的鬼門,快結陣。」余墨的動作更快,才剛被卷進那個漩渦的口子上,已經布下一層結界,將他們三人都護在裡面。
漩渦之後,是一條長長的、漆黑無光的石道。迎面不斷湧過來的漆黑油膩的水中,還沉沉浮浮著各種殘肢斷臂。石道兩旁,不斷有厲鬼尖聲嘶叫,時不時有慘綠色的鬼火燒過來。
顏淡緩過一口氣,忙道:「千萬不要碰到邊上的石道,那都是從六道輪回裡跑出來的惡鬼,吃人不吐骨頭的。」
唐周看了她一眼:「也虧得你能找出這麼一條路來。」
顏淡怒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有路走就不錯了,還要挑三揀四、挑肥揀瘦!」
余墨拉開她死命摟著自己的手,緩緩道:「我不會撤走結界的,你可以放手了。」
「不是啊,前面有段路——」結界突然重重地一震,顏淡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當下摟得更緊了。她果然沒記錯,前面那段路九曲十八彎,又窄又陡,上一回她就這裡摔得七葷八素,十天半個月都緩不過來。
余墨下意識地抱緊了顏淡,眼前卻越來越混沌,幾乎被轉花了眼。唯一清晰的是頭頂那一點光亮,也越來越刺眼。
突然眼前猛然明亮,顏淡只覺得身子失重,咕咚一聲摔了下來,所幸不是那個墊在底下,而是摔在不知是誰的身上。她緩緩地支起身,環顧了一下周遭,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氣,看周圍的布置,還是在客棧的客房中,如果從天而降摔在大街上,難保不會被人當成妖孽扔石頭。
只聽底下人涼涼地道了句:「你可以起來了沒有?我實在不喜歡被人騎著。」
顏淡哼了一聲:「唐周,虧你還修道呢,連說話都這麼粗俗!」
「那麼還請小姐不要坐在在下身上了,這種姿態若是被人瞧見,小姐的清譽也就被在下毀了。」
他這句話才說了一半,只聽砰砰兩聲,客房門被人踢開,外面站著三五個帶刀侍衛,一個穿了尋常富商錦衣的中年男子翹著手指擋在前面,用尖尖細細的嗓音驚道:「絳妃娘娘,這裡面實在是淫亂,您金貴玉體,可經不得這種污穢場面。」
余墨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過侍衛宦官,落在後面那個紅衣女子身上:「你來做什麼?」
大約是他的語氣太過不客氣,那一排侍衛立刻拔刀出鞘,那個宦官跳著腳細著嗓子道:「混賬!你不要命了,敢對絳妃娘娘無禮?來人,直接綁了拖出去!」
絳妃蓮步輕搖,緩緩走到房門口,微微笑道:「我聽宣離說你們來了南都,我便想起有話要同你說,才過來的。」她轉過頭看著身後的隨從,語聲溫柔:「你們都出去罷,我有話和他們單獨說。」
顏淡立刻豎起耳朵凝神傾聽:這位絳妃是睿帝最愛的人,當年余墨手上的異眼落到她手裡,之間生出了不少恩怨情仇,裡面的糾葛想來也是十分精彩的。
只見余墨緩緩地轉過頭,低聲道:「顏淡,唐兄,我也有些話要單獨和這位夫人談。」
顏淡的失望之情簡直不能用言語表述,可是山主都發話了,她也不能不聽,只得磨磨蹭蹭地帶上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