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其實很想知道隔了一道牆壁的兩人到底在裡面談什麼,可是相對那個宦官急得在屋裡團團轉,一邊轉一邊自言自語「這可怎麼辦呢?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禮不合先不提,萬一、萬一那人意圖不軌,這、這可……」的情狀,她實在是太有風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罷,我家公子從來沒有用強的喜好。」
「你懂什麼?你們剛才又在房裡做什麼好事了?」
「如果我們剛才真的做了什麼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沒這個心力用強了嘛……」
「你你你……你這……」
眼見著那宦官又要喊出「來人啊直接綁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將顏淡拉起來:「看來他們還有的談,不如我們先去外面走走?」
顏淡任由他拉著,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該是不會再回來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說九重天上的紫虛帝君很厲害麼,他會回來的。」
「計都星君一定也是用這個法子混進冥宮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時候,能感覺到他已經魂飛魄散,仙元盡碎,永世不得超生了。」
唐周停住腳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聲道:「我不知道計都星君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但是柳兄追尋的是一種很純粹的東西,他當初進冥宮不是為了君臨六界,而是為了裡面的奧秘,裡面早已失傳的術法。」
顏淡點點頭。
隔了片刻,唐周輕聲問:「你這樣關心柳兄,是因為喜歡他麼?」
顏淡想也不想:「這怎麼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師尊一樣,柳公子比我的師父還要親切。更何況以前雖然沒有接觸,我也早就聽說紫虛帝君是位不會動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討苦吃呢。」
兩人走下客棧的樓梯,迎面碰上客棧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著他們笑道:「兩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誕日,沒有宵禁。晚點還有煙火,放燈,廟會,兩位不如四處去耍耍?」
顏淡寒毛直立:「佛誕日……?」
看來今日果真不宜出行,事事不順。
唐周卻有了興致:「佛誕日也無妨,反正你還算有點修為,又不會被怎麼樣。」
顏淡還是興致缺缺,在這個時候,果真就顯現出他們倆的年紀差距。她要是和唐周手牽手去逛廟會,那不就成了太奶奶領著孫子出去玩?就算是換了余墨罷,大概也有姑姑和侄子的輩分了。
她把這個想法向唐周說了,結果唐天師面無表情地取出一張符紙:「這是三步禁制,看來你很想用麼。」
顏淡立刻見風轉舵,誠懇地說:「沒有沒有,其實我更喜歡一步不差地跟著師兄你,這三步未免顯得太不親厚了。」
於是唐周滿意地將符紙收了回去。
只聽一聲尖利的聲音響起,微暗的夜空突然綻開幾朵煙火,拖出明亮的、極長的尾巴,將迷茫夜色陡然間映得明如白晝。緊接著,是大片大片在暗夜蒼穹中綻放的艷麗煙花,煙火的爆破聲響將底下的歡聲笑語都蓋了過去。
顏淡站在樹下,仰起頭看了一陣,轉過頭時卻發覺唐周沒了人影。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遙遙瞧見唐周正站在漫天絢麗煙花之下,他手上拿著一盞花燈,身邊還蹲著一個小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折子去點鞭炮的引線,只是手抖得太過厲害,怎麼都點不著火。
唐周低下身,就著那孩童的手把火折子湊近鞭炮的線頭,一點微光在夜色中如蛇般扭動搖擺。他一手將那孩童抱開幾步,正好頭頂的煙火倏然綻開,鋪散開千萬光彩,在他身側暈開了淡淡的微光。
顏淡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卻也說不好究竟是笑什麼。
眼前的煙花骸墜下一點火星,顏淡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卻感到背後撞到了人,她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子正低下身去撿落了一地的線香和蠟燭。顏淡連忙蹲下身子,將地上的幾支線香拾起,放進那女子身邊的籃子裡。
她做完這些,忽見那女子慢慢抬起了頭,煙花明麗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臉上,映出一張愁苦而姣好的容顏。顏淡心中咯登一聲,不由自主地喚道:「你……掌燈仙子……?」那女子也死死地瞪著她,待回過神來抓起竹籃就走,腳步慌亂踉蹌。
蒙塵許久的記憶浮現,顏淡一把拉住她:「你是掌燈仙子罷?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認得我了麼?」她每問一句,對方只是不停地搖頭,口中發出唔唔啊啊的聲音,臉上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慌亂。
顏淡鬆開了手,那女子立刻頭也不回地跑開幾步,卻突然急急收住了腳步。顏淡瞇著眼瞧著她,只見她的雙肩顫抖,像是隨時都會跌倒在地一般。顏淡順著她的視線方向看去,只見唐周正低下身,手把手幫之前那個孩童點燃了一支線香煙火,細碎的白光在漫天煙火中微弱而溫馨。
唐周偏著頭,笑著說了句什麼,側顏在細碎的光下顯得溫和。那孩童踮起腳舉著線香煙火,笑容純淨無邪。
此情此景,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微笑的吧。可是那個女子卻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沖上去一把奪下那孩童手中的煙火,扔在地上踩了兩腳,然後硬是拖著他擠進人潮中,很快就不見了身影。
唐周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著手中的花燈向顏淡走來:「走罷,這個時候該去放燈了。」
顏淡想了想問:「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奇怪啊?」
「如果你看見自己的弟弟和一個陌生人玩在一起,多半也會緊張。」
顏淡抬起手指抵著下巴,低聲喃喃:「說得也是,我多半是認錯人了……」
唐周將手上的花燈交到她手上,微微笑道:「按照我們凡間的習俗,在這盞燈裡面寫下願望放到河裡,這個願望只要上達天聽,便會實現。」
顏淡舉起花燈看了又看,撇撇嘴:「這分明是騙人的嘛。」
「這種事情本來就是為了一個期冀,」唐周將一支炭筆遞了過去,「你最想要什麼,寫在燈裡面,說不定有一天會成真。」
「那你呢?換了你,會寫什麼?」
「我麼,自然希望爹娘能夠身體安康,長命百歲。」
顏淡奇道:「雖說有孝心是好事,不過我還以為是你會快點找到神器地止呢。」
他眼神閃爍一下,轉開話鋒:「你打算許什麼願望?」
顏淡捏著炭筆,皺著眉苦苦思索。
她曾經最想要的,已經不可能再得到。而如今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顏淡站在章台江畔,看著天邊煙花明滅,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警惕地看著他:「我寫的時候你不能偷看。」
唐周立即別過頭,涼涼地說:「我也沒那種窺探你心思的怪癖。」
花燈漸漸離開江岸,被水波緩緩推向遠方。一江燈火,明明暗暗,格外美麗。
顏淡低下身將花燈放下了水,撣了撣衣袖:「嗯,好了。」
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寫,其實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求而不得的了。琊闌山境,就像是她的家,那裡大大小小的妖怪都是她的家人,如果可以,她打算在那裡待一輩子。
她正想著心事,忽聽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雷聲隨即滾滾而來,不一會兒幾滴黃豆大的雨點淋到她的臉上。
天邊絢爛的煙花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水澆滅,章台江畔煙霧彌漫,那些相攜看煙火放花燈的年輕人嬉笑著躲到一邊,卻沒有被攪了興致的不悅。
顏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唐周拉著跑向不遠處的屋簷,雨點越來越大,漸漸有傾盆之勢。徒留一地煙花骸,靜靜地冒著白煙。他們兩人的衣衫有些濡濕,被迎面而來的夾著雨絲的夜風一吹,微微涼冷——畢竟現在已經入了秋,已經不如盛夏時那麼熱了。
顏淡聽著一陣悶於一陣的雷聲,突然腰上一緊。唐周已經傾過身摟住了她。如此親暱的動作,他還是第一回做。顏淡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而對方臉上非但沒有半分羞恥之色,反而摟得更緊了些。
「喂,你這是什麼意思?總不至於是瞧上我了吧?」
唐周愣了愣,復又輕輕笑了:「怎的這個時候你說話就這樣直截了當,真是一點想教人回答的興致都沒有。」
顏淡一時感慨萬千,她這株千年都沒人要的菡萏,總算碰上了識貨人,其艱難程度,實在不亞於鐵樹開花。
唐周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低聲道:「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爹娘……他們生我養我,我卻不能在膝下承歡盡孝。」
「呃,你能這樣想自然很好,孝順可是一種傳統美德。」
「顏淡,我原來是對你們很有些偏見,就算是現在,還是不能……完全不念著這種偏見。」
顏淡聽得雲裡霧裡,也弄不清他到底想說什麼,只是約莫想到,她這回大概又是自作多情了。
天邊滾來一聲轟隆隆的悶雷聲響,就在這雷聲中,她聽見唐周在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
很輕。
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唐周說:「我想過了,不會再去找神器地止。我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