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順著水流而下,月色氤氳,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暈開一泓銀白。
顏淡很苦惱。
她和唐周看完煙火放完花燈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棧,結果余墨和那位絳妃還待在一間房裡,那宦官已經急得在門口團團轉,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腳把門踹開的架勢。顏淡不覺想,這世上有什麼事需要說這麼久,就是要謀權篡位也該說完了罷?正當那個宦官實在沉不住氣,想讓侍衛破門而入的時候,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絳妃扶著門,向著裡面柔柔地道了聲:「我走了,你多保重。」顏淡敢拿項上人頭擔保,門開的一剎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把他們家娘娘的衣衫首飾都看了一遍,連個邊角都不放過,一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要為當今皇上捉奸拿贓的姿態。
顏淡笑瞇瞇地想,絳妃出宮想來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愛妃出事,太監偏偏急得像一鍋熱粥似的。
絳妃走到她身邊,輕輕拉住她的手,微微笑著:「顏姑娘,好久不見,快有二十年了吧?」顏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覺到對方身上的妖氣已經完全沒有了,不光是妖氣,連修為都一點不剩,完完全全的,變成了一個凡人。她遲疑著想要不要問一問她和余墨在裡面說了些什麼,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只見余墨從房裡走了出來,倚在門邊淡淡看著她們。顏淡一個激靈,脫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聽幾聲刀劍出鞘的聲響,背後殺氣騰騰。
絳妃倒沒有生氣,笑著輕聲說:「當然會老了,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這樣說你懂嗎?」顏淡忙點頭,這點她一開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圓百裡之內,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覺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宮還覺察不出妖氣,那麼就只可能是一個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愛的絳妃已經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來找余公子其實是……」
顏淡立刻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余墨在靠在門邊輕輕咳嗽一聲。
絳妃頓了頓,笑著看了余墨一眼,鬆開了拉著顏淡的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一時間,顏淡的失望之情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任誰被吊足了胃口,而說話的那個人卻不肯說下去了,都會這樣失望的。
絳妃在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匆匆道了句:「余墨他很關心你。」顏淡自然知道他很關心自己,不然也不會在她被唐周收進法器後千裡迢迢來找她。
絳妃走後,唐周便同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回襄都,而他們自是回琊闌山境。
臨別時,余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這是設在琊闌山境門口的禁制,你憑著這個可以找到我們。」
顏淡站得近,甚至可以聞到一股皮肉燒焦的味道。
想當初她剛到琊闌山境的時候,寧可自己花大半天解開在山門口設下的幻術,也堅決不要被燒掉一塊皮,這想想都覺得痛。
唐周看看手心上的禁制,微微頷首:「等再過一陣子,我必定上門拜訪。」
於是從上船直到現在,顏淡都一直在想,好奇心不是罪過,她該是如何隱晦而不露聲色地打聽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呢?
余墨一向是溫雅含蓄而內斂的,除了要洩憤追殺誰的時候。
顏淡覺得要問出事情始末,自然也要問得點到為止,十分的含蓄。而那畢竟是人家的私事,若是問了反而被堵一句「我的事於你何干」那就很是尷尬了。
顏淡左思右想,慢慢撩起船簾鑽出船艙。但見余墨負手站在船頭,月華在他袖上氤氳生輝,更襯得其人俊雅萬端。他聽見身後動靜,微微別過頭,顏淡瞧見他的手上正拿著一顆漆黑剔透的珠子。
顏淡恍然大悟,原來絳妃是來還異眼的。她一早聽說過,異眼是天地至寶,集結了天地精華之靈氣,若是被他們妖拿到了,哪怕和這異眼沒有緣分,光是吸取其中瑞氣,對修為就大有好處的。
余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異眼,忽然伸手過去:「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
顏淡傻了,她聽說當初便是因為這顆異眼的緣故,余墨還被打回原形過。他現在又重新拿回了異眼,可謂很不容易了,卻要送給她?
「這麼貴重的寶物,就算給了我也是浪費,你也是知道的,我這麼懶平日也不怎麼修煉,你還是自己用比較好。」
余墨細不可聞地低笑一聲:「既然沒用,那還留著作甚?」話音剛落,他將手裡的異眼隨手一拋,異眼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咕咚一聲落進江裡,慢慢沉入江底。
顏淡震驚地看著他,磕磕巴巴地說:「這、這麼寶貴的東西,你、你就這麼扔了?」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他既然不把異眼當成一回事,以前幹嘛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找回來,難道是找著好玩的嗎?
余墨微微皺著眉,神情在淡淡的月華下顯得朦朧一片:「你不要,又不許我扔,到底想我怎樣?」
顏淡來不及細想他的用意,便縱身跳進江裡,將一江的月影攪得粉碎,很快的,那一瓣瓣破碎的月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余墨依舊負手站在船頭,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點點碎影。
他站了一會兒,慢慢閉上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只聽一聲破水的動靜,顏淡從水中探出頭來,伸手舉著異眼,笑靨如花:「還好找回來了,我本來還想著這江底黑漆漆的,不怎麼好……」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忽見余墨低下身,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他的動作很用力,幾乎要將她嵌入身體一般,勒得她一口氣頓時緩不過來。
顏淡動了動,想從余墨懷裡探出頭,畢竟適才在水底待得太久,這股氣憋得很是難受。她才剛一動,就覺得余墨加大了手勁按著她的肩,慢慢將臉頰貼到她的頸邊,悶悶地說:「別動,只要一會兒。」
顏淡慢慢平復了氣息,方才感覺到余墨抱著她的手臂竟有些顫抖,照理說該抖的也是她罷,好歹她還跳到水裡去過。她忽然很想看一看余墨的表情,雖然她很確信,他臉上的神情還是和往常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微微的、有那麼半分笑意在。
隔了片刻,余墨鬆開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側顏,語調神情都往常沒什麼兩樣:「去換身衣衫吧,小心著涼。」
余墨這烏鴉嘴。
顏淡憤憤地把毛毯裹在身上,一邊打了兩個噴嚏,瑟縮著去抓另一條毛毯。她一定是天地間第一只會著涼生病的妖,若是傳了出去,只怕會貽笑大方、遺臭萬年,琊闌山境的那些山妖水怪一定會笑死的。
莫非她和凡人相處得太久,也學會染風寒了?
人妖殊途這句話,果真是世間至理。
她伸出去抓毛毯的手才伸到一半,只見余墨撩起船簾低下身走進船艙。他一見這個情狀,立刻拿起毛毯裹在她身上:「你覺得怎麼樣了?」
顏淡想了想,說:「很冷。」
余墨拿起放在桌上的外袍,也幫她裹上了,順手探了探她的額。顏淡看著他,只見他微微皺了一下眉,又低下頭以額相抵:「怎麼?」
余墨面無表情:「好像起燒了。」
顏淡只覺得一道天雷正劈在她的天靈蓋上,淒涼萬分地重復:「起……燒……?」
余墨站起身:「船也快到岸了,我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顏淡掙扎著抓住他的衣擺,簡直聲淚俱下:「不要不要,我絕對不要看大夫!」她一定是天下第一只會生病還要找大夫的妖,這實在太可笑了。
余墨只得低下身,一寸一寸把衣擺從她手裡拔出來:「就算不找大夫,還要去鎮上買吃的,你這樣扯著我,我怎麼去?」
「……你真的不會找個大夫來?」
「你再抓著不放,我就去請大夫來給你把脈。」
顏淡立刻老老實實地鬆開手,裹著一身毯子膝行兩步:「主公慢走。」
余墨傾下身,輕輕一捏她的鼻尖,低聲道:「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到處亂走,就算哪裡有熱鬧也不要去看,懂了麼?」
顏淡忍不住說:「余墨,你好像我爹爹啊……」
余墨果然信守諾言,沒有帶大夫過來。
顏淡一手抓著毯子,一手在他買回來的東西裡翻:「咦,還有玫瑰糖和松子糖,莫非你很喜歡吃糖啊?」
余墨從裡面挑出兩大包藥:「糖是給你的。」
顏淡一哆嗦,立刻道:「我不要喝藥。」她其實對吃的東西是最不挑的,有好吃的自然不會錯過,沒有的話只要能填肚子就好。像糖果蜜餞之類的零嘴,其實還是百靈比較喜歡。若是因為要喝既難聞又苦的中藥才有顆糖做獎賞,這種本末倒置又不劃算的事情她才不會去做。
余墨偏過頭看了她一眼,將手上的兩大包藥擺在一邊:「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我問來一個土方子,等下燉湯喝下去,有用就不必喝藥。」
顏淡知道所謂的土方子,有一些還是很靈的,便裹著毛毯縮在一邊,看著余墨把羊肉牛雜放進砂鍋裡燉著,待滾起的時候,又塞了一把乾紅辣椒進去。顏淡忍不住道:「這辣椒放太多了吧?」
余墨頭也不回,淡淡道:「這個方子是發汗用的,出了汗熱度也會退下去。」
顏淡無端地打了個寒戰。她似乎是聽過有發汗這個說法,可是對妖怪會有用嗎?但這砂鍋裡燉的,算是她的救命法寶,最後喝不喝藥,全在於這一鍋東西。
待余墨把砂鍋端到矮桌上,然後揭開鍋蓋的時候,顏淡只聞到一股濃烈的辣味,立刻打了一個噴嚏。等她湊到桌邊,瞧見砂鍋裡被煮得色澤油亮的羊肉和泛紅的湯底,又再接再厲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余墨按住衣袖,動手幫她盛了一碗羊肉湯:「這麼辣,喝一碗也應該差不多了罷。」
顏淡忙道:「夠了,絕對足夠了。」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嘗了嘗,立刻被嗆得直咳嗽。雖然她是頭一回吃到余墨煮的東西,但這鍋羊肉湯實在不需要什麼烹飪的水准,除了辣根本就嘗不出還有別的味道了。
余墨遲疑一下,緩緩伸手在她背上輕拍著順氣。顏淡端起瓷碗,一閉眼乾脆地把碗裡的湯一口氣倒進喉嚨裡,眼淚汪汪地看著余墨:「這個土方子真的有用麼?」
余墨遲疑片刻,避開了她殷切的眼神:「……應該是有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