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已經入夏。
顏淡在凡間落腳的那一刻卻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邊陲小鎮,而問了鎮上的人才知她現在是在安平鎮,而琊闌山大約還在北面幾十裡外。她果然荒廢太久,妖法學得一團糟,連自家門口都摸不到。安平鎮雖然不是江南那種熱鬧的水鄉小鎮,街上還是可見零星來往的路人,當著這麼多凡人的面,她也不能用妖法,只得徒步出鎮。她在天庭待過一個時辰,放在凡間就是一個月,也不知現在琊闌山境如何了,光是這樣想,就恨不得立刻飛回去。
拐過街角的時候,斜裡一碗熱水潑過來,差點淋在她身上。顏淡回頭望了一眼,正好和站在斜方面攤上掌勺的女子對上眼,那女子約莫年過三旬,卻還是香腮勝雪,眼眸宛如琉璃一般剔透明亮。她看著顏淡,臉上有些尷尬,拿勺子敲了敲木桶:「趙叔,你也不看著點,萬一潑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可怎麼辦?」她朝著顏淡一笑:「對不住,現在快晌午了,我請你吃碗麵吧,我們的擔擔麵可是出名的,吃過的人都說好。」
顏淡看著對方,喃喃道:「閔琉……」
「你……你叫我什麼?」
顏淡忙不迭地開口:「不是的、我是說,麵、麵很柔軟……咳,很好吃……」
她還記得在戲班的那些日子,也記得那個第一回見到她高喊有妖怪的少女閔琉,他們妖活得久,便是很久以前的事也會記著,可是凡人卻不一樣。
閔琉噗嗤笑出聲,將鍋裡煮好的麵條撈出來:「看你這模樣是逃家出來的吧?麵當然是有筋斗的好,怎麼會是軟的好吃?」她把麵碗遞到顏淡面前:「趁著熱吃最好了,就是這裡太簡陋沒地方讓你坐下來,你不習慣站著吃東西吧?」
顏淡忙道:「沒有,蹲著吃我也習慣。」當年在戲班,趕著排戲搭台,哪有時間坐在桌邊慢慢吃?
閔琉微笑著:「看你說的,姑娘家就要有姑娘的樣子。」她看了顏淡一會兒,忍不住道:「看你的模樣也就十七八歲,你生得真的很像我一個朋友呢。」
擔擔麵又酸又辣,顏淡聞言不由自主地噎了一下,咳嗽連連。閔琉沒留心到她尷尬的表情,顧自出神:「也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
顏淡不由心道,她一直過得風生水起,禍沒少闖,苦頭沒少吃,最近還越活越回去了。她正想著心事,只見一個盛滿鮮紅辣醬的勺子伸過來,麵碗裡立刻堆起一攤辣醬。之前差點將水潑到她身上的那位大叔呵呵笑著:「多放點辣子才好吃,對吧?」
顏淡僵硬地點點頭:「是啊,真好吃。」
大叔很淳樸也很實在,立刻又給她挖了一勺辣子:「現在天也熱起來了,吃碗麵出一身汗,那才叫舒服!」
顏淡心一橫,夾起辣乎乎的麵往嘴裡塞。
閔琉很是高興,邊煮麵邊和她說閒話:「小姑娘你是哪裡人啊?」
顏淡聽到「小姑娘」三字還真的有點臉熱,咳了一聲說:「南都。」她對南都最為熟悉,口音也學了江南那邊的,要說別的地方容易露餡。
「南都?」閔琉微微瞇起眼,頓了頓又道,「我年輕時候也去過南都,那裡確是個好地方。你是逃家出來的吧?是因為爹娘要將你嫁人嗎?」
凡間女子多半成婚得早,雙十出頭便可以當娘了。顏淡很尷尬,卻只能低低嗯一聲。
「找個好夫家嫁了也是大事,像你們南都城貴族公子哥兒多,都生了一副好模樣,可是到頭來卻未必是良人。」閔琉微笑起來,「也不怕你笑,我從前也同一位貴族公子好過,他文采好出身好還會武,可是現在想來就會覺得好笑,你說這是看上人家什麼了?他懂的我都不懂,只不過看著光鮮,心裡向往而已。」
顏淡偏過頭看她,忍不住問:「那後來呢?後來你怎麼想明白這些的?」
「後來?年紀到了自然要嫁人了,我嫁了個……喏,就是那邊走過來的,都是平民老百姓,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就好,何必還要惦記從前那個人呢?」閔琉放下勺子,將正放下一擔麵粉的男子拉過來,取出汗巾為夫君擦汗。
顏淡吃著麵只覺得辣氣沖上來,眼睛有點酸,忙伸手揉了揉。
這一頓吃得她有點消受不了,和當初余墨親手煮的那鍋羊雜湯一樣,可是不知為什麼眼睛發酸,心裡燙燙得像是有什麼要滿出來似的。
路上耽擱了一些時候,回到琊闌山境時已經到了傍晚,天邊殘陽艷麗,彷佛是淡紅染料將天幕浸染透了。
顏淡走到乾涸的湖邊,從袖中摸出那顆定水珠放下去,不一會兒,只見湖底有股清泉噴湧開來,水面漸漸升高,晚風也再不是乾燥難忍,而是沾著濕漉漉的水汽。天邊的夕陽很快暗淡了,天色黯沉,雨絲淅淅瀝瀝飄散下來。
有了雨水,琊闌山境還會變成原來的樣子。
顏淡急著見余墨,便連自己的住處都沒回,直接趕去余墨那裡。她剛走進山主居處,便聞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心中咯登一聲,正好瞧見百靈迎面撲過來,忙一把拉住:「百靈,這是怎麼回事?」
百靈臉色煞白,抓著顏淡的手瑟瑟發抖:「不……不好了,那天以後,很多妖族族長都說不會再臣服山主,然後……我們羽族、也叛出了……」
顏淡心中一沉,放柔了聲音:「後來呢?」
「後來紫麟山主出門,但是那些蝙蝠精找上余墨山主……他們昨晚就在這裡、這裡……」
「現在呢?余墨去了哪裡?」
百靈哽咽著:「後、後山……」
顏淡閉了閉眼,拍拍她的背:「別著急,我現在就過去看看,余墨不會有事的。」她才剛一轉身,立刻被百靈捉住了袖子,「百靈?」
「你不要過去,山主快妖變了,他可能會把你誤殺掉的!」
顏淡抽回衣袖,勉強笑了笑:「我自己會小心的。百靈,最遲明早時分,我就會和余墨一起回來。」
她轉過身,循著這股血腥氣往後山而去。天正飄著雨,將氣息都沖淡了,而天色也漸漸暗下來。
後山道路本就崎嶇,要找人的確不太容易。她這樣一路找過去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找到人,心裡不禁焦躁起來,憑著余墨的修為,尋常狀況是不可能妖變的。她也是很早聽族長說過,當他們妖折損修為而支撐不住人形的時候,就會妖變。一旦妖變,妖性會占上風,對血腥趨之若鶩,甚至連親近的人也會殺。
雨越下越大,幾乎是唰唰地沖洗著山路,最後一點氣息也被沖得一乾二淨。
顏淡正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忽然眼前青芒一閃,一聲長長的慘叫劃破天際,亂糟糟的一團黑影撲到她面前,抽搐幾下就不動了。
她忙伸手一劃,一團白光氤氳升起,只見身邊那人的軀體漸漸化成了一只蝙蝠。顏淡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了。
她瞧見不遠處正站著兩道人影,其中一人執著劍,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青氣森森的劍芒劃過,另一人轉身欲逃,卻還是被劍氣帶到,咽喉中發出幾聲嘶吼,往前撲倒。顏淡疾步上前,喚道:「余墨?」
她才走近兩步,喉間突然一涼,冰涼的劍鋒已經抵在她頸上,微微用力。
余墨偏過半邊臉,一雙眸子已經變得殷紅,那半邊臉上正有青黑色的鱗片不斷生出來。顏淡倒抽一口氣,站著沒有動,只覺得抵在頸上的劍正微微顫抖,收不回來,卻怎麼也不能往前送出一分。
顏淡定了定神,抬手按在劍上,緩緩把劍往邊上推:「余墨……」她看著對方的眼,輕輕道:「雖然你讓我不用回來了,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裡吃得好住得好,就算你趕我走我也要賴到底了。」
她正要往前再靠近一步,余墨卻突然在她肩上一推,手中的短劍向前一送,乾淨利落地刺入一只撲過來的蝙蝠精胸口。那蝙蝠精身上升起了陣陣白煙,不一會兒就化成了一只巨大蝙蝠,吱吱痛叫。
顏淡本來已經有些喚回余墨的自制,現在又因為突然變故功虧一簣,若是她最後真的被余墨大卸八塊,倒也不會怨恨,可等余墨恢復後,想來他一定會很痛苦。她已經不想再讓他不好受了。她看著余墨抽回短劍,正要轉向她的時候,忙撲過去拉低他的頸,踮起腳毫不猶豫地吻在他唇上。
余墨的唇冰涼。
隔了片刻,顏淡聽見耳邊響起一聲劍落地時的清響。余墨緩緩抬手按在她頸後,加深這個親吻。雨越來越大,嘩嘩地沖擊著周遭。顏淡閉上眼,緊緊抓著他的衣衫,雨水淋在身上,好像沒有覺得一點冷。
——入夏以來的,第一場雨。
顏淡真想重重抽自己幾個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時是怎麼想的,居然眼都不眨一下,一個餓虎撲食沖上去強吻了余墨,莫非、莫非她對余墨的心思其實已經齷齪到這個地步了?
顏淡抱著頭很苦惱:她以後怎麼面對余墨啊啊,膽敢主動去親他的大概就只有自己一個,雖然他們妖不像凡人那樣講究,可是這未免也太不像話了。她從來都是不像話的,從來都沒有矜持過,從來都是一時昏頭就亂來,她一定嫁不出去沒人要了……
顏淡自我厭棄了好一會兒,忽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忙抬起頭看去。只見元丹笑瞇瞇地站在她面前,問她:「你一個人在那裡自言自語什麼?」
顏淡張口結舌地看著他,許久才愣愣道:「咦,你還在這裡啊?」
元丹撣了撣袍子,眼裡帶笑:「怎麼,你覺得我像是那種見到事情不對就轉向的家伙麼?」他直起身,看著遠處,輕聲道:「昨天忽然下雨了,丹蜀都高興地睡不著了……雖然我是族長,但是很多事並不是由我一個說了算,不過現在,大約琊闌山境是救回來了。」
顏淡笑著嗯了一聲。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望著湖邊那個頂著毛茸茸耳朵的小身影。
丹蜀正辛苦地翻土,挖坑,種下他的桃樹。
百靈走過來,笑著說:「你們湊在一起在說什麼呀?」
顏淡看見是她,忍不住取笑:「百靈,你昨天臉色白的和什麼一樣,說話都打顫……」
百靈板起臉:「怎麼,不可以啊?還有,你們兩個真是,到現在都沒一句話來問問山主好不好?真沒良心。」
元丹歎了口氣:「何必還要問,你一大早抓著人就說,現在還有誰不知道的,我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
百靈沉下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丹蜀興沖沖地朝他們跑過來:「爹爹,你說桃子什麼時候能長出來?我要是很努力地澆水,後天行不行?」
元丹捂著額,低聲喃喃:「這傻孩子到底是像誰啊真是……」
顏淡覺得,丹蜀雖然笨點卻是過得最是無憂無慮,他的心裡,只要一棵樹,一個果子,一朵花就能填滿,這樣未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