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很苦惱。
整整一個時辰,她都一直在重復「走到余墨房門外,把手放在門把上,然後放棄,轉身繼續在外面踱步」的動作。原本來找余墨好像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可是現在卻覺得棘手得很,她該怎麼解釋昨晚的事才好?
她又來回走了幾趟,只聽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余墨靠在門邊,淡淡看著她:「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顏淡哦了一聲,跟著他走進房間,心裡盤算著該說些什麼話來緩和一下氣氛,正絞盡腦汁想著忽然瞧見桌上的白布,立即豁然開朗:「余墨,你沒傷到哪裡吧?」
余墨撩起衣擺,轉身在美人榻邊坐下:「沒大礙,都是些很淺的劃傷。」
「那是不是很疼?」
余墨微微皺了皺眉,抬起頭看著她:「還好。」
顏淡見他望向自己,突然覺得整個人都緊張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一句話脫口而出:「其實你要是覺得疼,可以叫出來麼。」話音剛落,她立刻就後悔了,這句話不管怎麼聽怎麼想,都很蠢。
余墨還是看著她,卻一句話都沒說。
顏淡真想抽自己耳光,只得磕磕絆絆地解釋:「呃……覺得很疼就叫出來,這樣心裡會好受一點,是、是這樣吧?」
余墨語氣甚是平淡:「就算真是痛了,難道說出來就會不痛了麼?」
顏淡張口結舌一陣,方才乾巴巴地說:「如果你不喜歡叫痛,可以偶爾撒撒嬌……啊……」她內心十分郁結,她一定是中了風魔了,怎麼蠢話一句連著一句冒出來?
「撒嬌?」余墨涼涼地重復了一遍。
顏淡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忙不迭道:「你不喜歡撒嬌的話……那就發脾氣也可以啊,哈哈。」
「……顏淡,你過來。」他挪開美人榻邊的書冊,拍了拍空出來的位置。
顏淡乾笑:「我站在這裡也能聽你說話,不用過去了吧?」
余墨眼中帶笑:「你到底在怕什麼?你昨天不是很勇猛的麼?」
顏淡只得僵硬地走到美人榻邊坐下。
「你之前在外面走來走去又不敢進來是想和我說什麼?想說昨晚上你是一時昏了頭,所以現在覺得無顏見我?」
顏淡張口結舌了一陣,還是說不出話來。
余墨半躺在美人榻上,隨手拿起一本書攤開:「想不出的話,就在這裡慢慢想,等到想出了為止。」
「你怎麼能這樣?你又不是我師父,也要來這一招。」
「剛才是你說可以偶爾撒嬌發脾氣,不是麼?」
顏淡委委屈屈地噢了一聲,只能呆坐著繼續苦思冥想。她自然是喜歡親近余墨的,可是當真是像從前喜歡應淵君一般喜歡他嗎?其實她並非沒有想過,如果回到應淵身邊那又會怎樣?如果她最後真的這樣做了,余墨也定會若無其事地、笑著送她離開。
可是她現在決定留在余墨身邊,她相信這樣做是對的,以後也絕不會為今日的決定而後悔。
顏淡猶豫一下,問:「那個異眼……你現在還想不想送給我了?」
余墨擱下書,靜靜看了她片刻,淡淡道:「放在那邊櫃子最上面那個抽屜裡。」
顏淡走過去拉開抽屜,將異眼握在手心,冷不防聽見余墨說了句:「你原來不是不要的麼,怎麼現在又記得它了?」
顏淡握著異眼,才恍然醒悟過來:她幹嘛要這麼緊張?說到底,也是余墨先喜歡她的。她這樣一想,膽氣頓時足了很多,走回美人榻邊居高臨下撐著身子直視他:「我現在要把異眼拿去當、當……信物,不可以嗎?」
其實她本來想說定情信物,只是這樣說未免失了身為女子的矜持。
余墨眼中帶笑:「可以啊。不過你有沒想過,信物本來就是要交換的。你打算換給我什麼?」
顏淡擺出最蠻橫最不講理的表情:「我才沒東西拿來和你換呢,要命有一條——」她話音未落,余墨忽然坐起身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上,笑著說:「那也行。」
顏淡不自在地嗯了一聲,將額抵在他肩上,抓著他的衣袖不說話了。只聽余墨在耳邊低聲道:「顏淡?」
「……什麼?」
「真的害羞了?」他抬手順了順她的發,微微失笑,「你不是一直都說自己臉皮厚,現在還會覺得不好意思麼?」
顏淡的聲音悶悶的:「誰說臉皮厚就不會害羞了……」
會害羞是一件好事。
余墨抱著抬不起頭來的顏淡,忍不住微笑:其實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讓她慢慢想清楚。
之後幾日,顏淡還是原來一樣整日無所事事。余墨有很多事要善後,沒有空閒陪著她。她時常翻出異眼來看看,心裡盤算著若是打個洞和風鈴一道串起來掛著,大約會十分好看。
自從知道余墨十分在乎她,顏淡很得意。她一向頗有自知之明,他們妖當中容貌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她絕對不算出挑的那種,那麼余墨喜歡的多半是她的內在。可見當妖,還要內外兼修。
芷昔給她的那本簿子被雨淋濕了,曬了好幾天翻開來還是皺巴巴的,還有幾頁黏在一起根本就分不開來。顏淡只得拿把裁紙刀來一張張地揭開看。這白紙黑字寫著的,根本就是他們這一族無比慘痛的經歷,上天入地逃亡最後被零碎切開來用的例子數不勝數。
於是顏淡在初夏時節出了一身冷汗。
她又往後翻了幾頁,突然坐直了身子,這一頁卻是記載著上古洪荒時候,水神共工撞了不周山,當時凡間洪水泛濫,女媧上神煉七彩石補天,而他們一族則有修為最高的族人用自己的修為助女媧上神將凡間恢復原貌。這一件是功績。
顏淡擱下簿子,走到窗邊往外看,這裡雖然不再缺水少雨,卻還是一派荒涼,再也找不出曾經的景致了。而那位立下功績的前輩耗盡修為,沉睡百年才醒。
她撐著窗格,窗子上掛著的風鈴叮當作響,忽見遠處一道七彩華光落下,雲蒸霞蔚,瑞氣沖天,猛得又消失不見。顏淡心裡奇怪,朝著那華光方向疾步走去,還沒看見人影,便聽見余墨的聲音:「不知帝君前來,是何要事?」
帝君?顏淡想了想,閃身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
「我是來找顏淡的。」聽聲音卻是唐周。
顏淡蹙著眉,卻不懂他來做什麼,他們之間要說的早已說明白了。
「你想接顏淡回天庭麼?」余墨語聲低沉,沉吟片刻又輕聲道,「我不會讓你帶她走的,就算是我自私,顏淡她現在好不容易才有一點在乎我,我怎麼可能放手?」
「所以,你想阻攔?我以為這件事還是讓顏淡自己決定比較好。」
「她喜歡笑,並不表示她不會難過,即使擺出一副開心的模樣來,心裡還是會悲傷,所以……」余墨頓了一頓,淡淡地說,「我知道顏淡她心裡還惦記著你,一直以來就記著你一個。可是你如果沒有放棄現在所有一切的決心,我怎麼能夠把她交給你?」
「她是不會樂意留在天庭這個地方的,你若是真心想要帶她走的話,就放棄現在帝君的位置,若不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怎麼放心把她扔給別人?」余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笑著說話的,「不知應淵君以為如何?」
顏淡看不到對方說話時的表情,想來還是帶著那麼幾分淺淡笑意的,他們之後說什麼,她覺得都沒有必要再聽下去了。
她想著余墨從前曾開玩笑說「魚和蓮本來就是一對」的心情,會順著自己開那種主公蓮卿的玩笑,會帶著她游遍大江南北,這樣點點滴滴,那些笨拙而親暱的相處,怎麼能夠輕易割捨?
——自然也捨棄不去了。
那日唐周來了又去了,余墨沒向她提過這件事,顏淡樂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整日介陪著丹蜀和小狐狸。丹蜀對於他那棵寶貝桃樹十分上心,每天都要翻一遍土,弄得一身髒兮兮地回去。
「顏淡姊姊,你看這樹葉子怎麼耷拉著,長得一點都不好。」小狼妖朝她哭喪著臉。
顏淡對侍弄花草樹木並不精通,便湊近過去看了看,那棵桃樹葉子生得稀疏,這樣看著也知道結不了果子。她低下身,扒開一團土瞧了瞧,心卻驀地沉了下去:琊闌山境在地止取出前一直土質肥沃,可是現在粘在手上的卻是乾巴巴的。
光是雨水豐沛,這樣根本就不夠。若是最後像西南朱翠山一般,因為雨水過多土壤吸收不了而變得地層空洞,只怕要另尋地方住了。可是琊闌山境經受過之前的重創,余墨的修為又大為折損,已經沒有其他退路了。
顏淡心裡猶豫,不等太陽落山便早早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她一踏進房間,便見余墨依靠在窗邊,像是等了她很久的光景。他身後是淺紅色的一片晚霞,映襯著身上的玄色衣衫,不知怎麼,將這種冷厲的顏色襯得溫暖起來。
余墨笑著朝她伸出手去:「又帶著丹蜀去玩了?」
顏淡拉著他的手,低下頭思量一陣:「余墨,紫麟他去哪裡了?怎麼還沒回來?」
「他去找羽族的族長,有一些事。」
顏淡想起那日百靈說過,羽族早已不再臣服於琊闌山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余墨想來也很發愁。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不管是誰都會有感情,何況是他們對於歸屬最為重視的妖?她牽著余墨的手,猶豫許久:「余墨,我有辦法讓這裡變回從前那個樣子。」
余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你不用想太多,最多我們換個地方,我本來也不在乎……」
「從前上古時候就有過,水神共工撞上不周山那一回,我們族的前輩就能助女媧上神將凡間恢復原狀。」顏淡看著他,「你覺得我應該試試看嗎?」
余墨抽回手,語氣甚是平淡:「何必要問我?你決定的事,我難道還能阻攔麼?」他一拂衣袖,便要轉身離開。
顏淡忙扯住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說:「余墨你不要生氣啊……」
余墨腳步一頓,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我沒生氣。」他默然片刻,然後道了一句:「直說吧,這樣做後果是什麼?我又能做什麼?」
「大概會耗盡修為,然後沉睡一百年……吧?」顏淡一對上他的眼神,頓時心虛起來,「如果有你幫我結陣,肯定用不了這麼久的……」
余墨靜靜看她,許久才道:「我要去準備兩日,你自己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