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邊的窗戶也許沒關。
帶著大海氣味的風從那個方向吹送過來。撫上我裸在被單外面的肩。隨後而來的,是屬於別人的體溫。
修長有力的手指沿著我的肩膀線條遊走,隨後是那個熟悉的體重壓上來。
男人把他的氣息吐在我耳邊:「卡克伊……留下來吧。」
沒有回頭看他,我同樣也沒有回答。從渾身的氣息,就散發出拒絶的味道來。
沉默的後果,是他用力掰過我的肩,讓我面對他:「為什麼不回答……為什麼執意要離開?我已經穩穩地坐上東國的王位——為什麼就不能擁有你?」
是因為期限的到來嗎?我心情好到可以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耳朵聽到了自己的嘆息:「你想要的並不是我……亞斯萊王,你想要的是一個不願被你征服的人,是一把有用的鑰匙——不是我。」
他沒有同意我的話,當然也沒有反對:「我沒有猜到你的改變,卡克伊……你為什麼不是過去的你了呢?不是學院時代的你……」
無奈、困惑……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情緒,男人向上攏去的髮絲垂落下來,遮掩掉他的表情。
我笑了——不是那種習以為常的嘲諷笑容:「我們都改變了,霍林·亞斯萊陛下……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而你當然也不是學院時代的你了。我們都已經是一個成年的魔族,早就過了那種會為了幼稚的感情而衝動的年紀。」
「所以……當你成功坐穩了王位的現在——該讓我回去了吧?」頓了頓,我嘗試從過長的瀏海中凝視他的眼睛:「起碼現在來說,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吧?」
「我不讓你走、不讓你回去!」用力抓緊我的肩膀,他的強調幾近無理取鬧的程度:「只要我不同意……我不認為你有能力能夠自己離開!我比你強……記得嗎?」
苦笑爬上了我的唇間:「也許是,也許不是……」
「為什麼你不能回到過去的你?我還能清楚記得那天你來向我表白內心時所說的話……」
「那些都過去了。」我打斷了他的話:「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亞斯萊王……那時候你還不是王者,而我……也沒有受到鑰匙的詛咒。」
「所以……」
「所以事情在那個時候就結束了!」像是預知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我再次打斷他:「真的夠了……鑰匙已經幫你坐穩了王位,而現在……也應該是我的傀儡來接我的時間了。」
「傀儡?我不認為公爵的傀儡能做什麼。」他的自信是有理由的,區區一個傀儡、一個南國侍衛隊長,當然沒有任何理由能夠勝過那麼多的東國王室衛兵。
但是,他是我的傀儡!我內心不自主地這麼相信著。那是我給他的命令啊,即使流乾身上的每一滴血、折斷了雙腿!我的傀儡也會在緩慢的復原中,掙扎著用雙手爬到我的面前吧?
只因為他是我的傀儡,而我是他的主人……簡單的公式和常理,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東西。
沒有說一個字,但是男人卻從我的表情中讀懂了什麼。
「是我造成的嗎?」他的手微微鬆開:「是我當初的拒絶,造成了現在的你嗎?」
本來沒有的怒火就這樣簡單地被挑起了,我用力地一把推開了身上的男人:「您也許太看得起您自己了,尊敬的亞斯萊陛下——我並不認為單憑你的幾句話、幾個決定,就能左右我的生活!」
「不要否認,卡克伊……」我的態度並沒有讓他遠離,男人再度靠近,強勢的手撫上我的下顎:「我要聽你的實話!不相信感情——這是我造成的嗎?」
「這只是一個正常魔族該有的行為準則。」知道怒火是沒用的,我改為冷冷地看著他。
但是,一向自我中心的男人顯然並沒有接受我的辯駁。他再度欺上身來,用他的手腳把我壓在下面:「我知道那時候在學院中拒絶你是我的失策……」
當然是他的失策了……如果他知道當初那個普通的孩子能夠繼承布拉德家族,想必他也不會那樣決絶地拒絶我了吧?
不過,正是因為他的拒絶,才讓我明白了自己的價值……鑰匙的價值呢!
話到最後語不成聲,男人的唇熱切地追逐我的唇舌,我的皮膚。
在經過了這兩個月的生活後,我當然知道所謂掙扎只白費力氣而已,所以我只是躺在他的下面,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從頭頂的天窗穿越出去——
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呢……時間已經過了吧?這什麼他還沒有來呢?我的傀儡……
已經厭倦的男人體溫和體重,在大門被以粗暴方式打開之後從我身上彈離。
本來隔絶在門外的聲音一下子湧進來——人聲、兵刃交響聲、法術力凝聚的聲音……當然還有物質破裂的聲音,牆壁上的碎石掉下來的聲音!
「什麼人?」質問的同時已經拉過床單圍在腰間,男人瞬間就在掌中凝聚起來強大的法術力。眼帶威脅地直視大門口的入侵者!
狄瑞……
除了他還有誰呢?
身上的服飾已經非常的殘破,沾染著許多各樣的血液,有他,也有別人的,真是狼狽的景象呢!
兩個男人,或者說是一個魔族和一個傀儡的對峙?
一種不知名的情愫在那個身影進入以後迅速在我的內心蔓延了開來,滲入到每一個細胞當中。
不介意自己的渾身赤裸,我離開床鋪,感受冰冷的地板,挑眉,一貫的嘲諷和不經意的笑容感覺如此真實:「狄瑞,你遲到了。」
冷硬的男人什麼都沒有說。血液從他額頭流下、流過他的眼睛,叫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柄長劍——前面三分之一處已經折斷,並且滿是缺口和血液的長劍。
「這是你的命令,卡克伊·布拉德——不然我才不來這個鬼地方!」粗喘當中,男人的語調還是一如既往。這種熟悉的感覺讓我不由得笑出來。
「沒錯,這是我的命令。我只是對你的遲到表示不滿而已。」
一隻手伸出,用力將我拉進男人的懷中:「你想走?你的傀儡雖然能夠打敗我外面的衛兵……不過我可不認為他連我都能打敗!」
只是單手凝聚力量,那種強大的法術力就在房間裡迴旋、撞擊,彷彿颳起了大風!
我看到我的傀儡更加繃緊了臉孔,握住劍柄的手指關節發白——我知道那是他緊張時候的動作。
傀儡是不會死去的……所以我才這樣氣定神閒地旁觀嗎?
手掌釋放法術力的同時,男人的嗓音吟唱出繁複的咒文,強烈的光芒瞬間籠罩整個房間……
「我會讓你身體破碎到再也不能來打擾我的程度!」
緊隨在男人聲音後面的,是一種更加強烈的爆音!其間甚至夾雜著玻璃,磚石炸裂和掉落的聲音!
沒有因為強光而閉眼,這個動作叫我看到了讓我都感到吃驚的人物!
剛才的爆炸並非身邊的王者引起的,而是從外牆發出!
破裂的牆壁外面,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懸浮在夜風中,長袍在微微擺動。稍微靠近牆邊那堆殘骸的人有著纖細的身形,長髮拂動的樣子證明了圍繞他的並非只有自然的風而已。瑩綠色的月光灑落在那精緻的面具上面。
「樓蘭?」
實在是意外——我根本沒有想到連他都會來!
「真是薄情,你只看到樓蘭嗎?」帶著苦笑,公爵向前一些踏上塔中的地面。
即使面對東國的王者,他還是一派的自若:「霍林,該放手了——我們已經給出了兩個月的界限,不是嗎?」
說話的同時,一件外套披上了我的肩頭,帶著某人的體溫。
緊緊的咬牙,此地的主人直視著依舊在塔外沒有進來的長髮麗人——即使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他也能夠感覺到來者身上的強大力量和怒意……
「公爵?你們……」狄瑞驚訝地看著我面前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們……」
公爵只是一徑微笑:「不管我們是否要來,你都會來的,對嗎?」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
「公爵!你——」幾乎一樣的句子,不過亞斯萊王的語調和我的傀儡差了很多。
公爵平伸一隻手,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霍林·亞斯萊陛下,我、包括東國的所有貴族都承認你的確是新的王者。只不過……我們希望你能夠英名而明智——和前任的先王一樣明智。」
不用他舉例明說「明智」的具體事件,相信這位王者也能聽懂吧?
霍林緊緊抿著唇,沒有吐出一個字。
公爵嘆了口氣,繼續開口:「不過,有些事情還是必定會發生的——」
「畢竟,樓蘭的心情很少會像今天這樣不悅。」
風在瞬間變大,揚起那個曾是龍王的傀儡的一頭長髮。
***
「我想那個消息應該快要傳遍暗界了吧?」
能夠坐在自己的庭院裡喝茶對我來說實在是很懷念的事情,端著茶杯,我笑著看坐在我對面的男人。他依舊沉默不語,只是身上傷口繃帶造成的特殊裝飾實在是和這個場景顯得不怎麼搭調。
「東國的王城東側一夜之間神秘消失……這個新聞應該夠聳動吧?呵呵……」手晃動了一下,手裡的液體漾出漂亮的紋路:「樓蘭的動作還真是乾淨,你說呢,納貝藍?」
兩個月沒見的小傀儡似乎比前陣子瘦了不少,難道公爵府都沒有什麼東西好吃嗎?
「做出這種事情來,樓蘭真應該讓那座討厭的城永遠消失才對!」忿忿不平地放下手中的托盤,納貝藍的眼睛還有些紅紅的。
「好了……」我微笑著伸出撫弄他的頭髮。昨晚見到我的時候還撲到我懷裡哭了好久的,要是再弄哭他,我可是會心疼的。「其實他真的沒有做什麼嘛!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
漂亮的唇線緊緊地抿著,我知道他還是不能釋懷。不急,離開那裡的我有的是時間慢慢安撫我的小傀儡。
面前的男人一直不語,但我能感覺到他視線直直地盯著我。
他在看什麼呢?兩個月前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呢!
「我們的狄瑞先生好像有什麼疑問?」心情很好,我放下茶杯看向他。
「那個男人是冰晶之島的龍王?」
「曾經是。」我強調那兩個字,他對於樓蘭表現出的興趣的確讓我有些意外:「怎麼?」
「你也許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聲調低得簡直像是自言自語,但我還是聽到了男人的話:「連冰晶之島的龍王都可以為你而憤怒……」
「不用想太多,我只是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和他一起住在公爵府而已。」這不是什麼秘密,所以我只是聳肩。「你既然相信魔族之間的愛情,那麼所謂的友情應該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吧?」
奇怪的,男人沉默了。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我的預測,只是緊緊抿著唇。
「怎麼了?」從剛才開始,他就顯得太過古怪。
遲疑了幾秒,他最後還是張開了口:「那個傷痕是怎麼來的。」
「傷痕?」我一時間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動作很硬地點頭:「我昨晚看到的,你胸口心臟部位的那個傷痕——」
我感覺自己的動作僵住了,手指微微地感到一絲麻。東國,能夠看到我身體的人從來都沒有一個會詢問我那個傷痕的來由,因為他們全都知道。所以當狄瑞突然問起的時候,那種衝擊比我想像中更大。
一直注視著我,我不相信他沒有看出我的動搖——我討厭被別人看出來的動搖。
他還在繼續說著:「你的體質不是有任何傷痕馬上就癒合的嗎?為什麼胸口舒服這麼明顯的傷痕?而且從那傷痕的形狀看起來……應該是致命傷——」
「狄瑞!」大聲喝止的人當然是納貝藍,他的眉宇間儘是責怪。
我笑得有點乾澀:「沒事的,納貝藍……」我把手肘支在桌面上,看著對面那雙凝視我的眸子:「你說呢?狄瑞……你覺得我這個傷痕是怎麼回事?」
其實我早該想到他會這麼問,昨晚的我被他看到了身體的全部,他當然不會忽略我胸口如此明顯的傷痕!
我的傀儡居然不介意我將問題丟還給他,逕自說著他自己的推測:「你和公爵的關係很密切,而我前些時候留在公爵府的時候,還聽說你曾經在那裡住過一段時間,還有那彷彿致命的傷口……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很荒謬的結論……」
他沉吟了很久才繼續說下去,只有一個短語:「你是傀儡?」
傀儡?我?這就是他得出的結論?的確很荒謬。
我想大笑,泛到嘴邊卻是滿滿的苦澀。我發現自己居然還是那樣平靜,平靜地對他吐出我的問題——「如果我是傀儡呢?我親愛的傀儡……如果我是傀儡,你會怎麼做?」
如何選擇措詞是我的權利,而如何回應就是他的自由了。
秋日的陽光下,我兩個月沒見的傀儡沉默著,久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