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間看到那張淚眼婆娑的大花臉,程陸揚有片刻的怔忡。
認識秦真這麼久以來,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麼狼狽的樣子,哪怕是上回她暈倒在大街上那一次,也絕對是被槍斃一樣啪的一聲十分干脆利落地「倒地身亡」的。
而此刻,她白皙的面龐上遍布淚痕,甚至還有更多晶瑩剔透的珠子在睫毛上搖搖欲墜,啪嗒,啪嗒……他發現自己居然出現了幻聽!
事實就是秦真這模樣真的遭到不能再糟了。
他有那麼點擔心,於是走進電梯問她:「你怎麼了?」
秦真還蹲在原地,模模糊糊地從嘴裡蹦出幾個字:「遇見壞蛋了……」
程陸揚一驚,不假思索地問她:「你失貞了?」
「……」
這是要多淫-蕩的思想才能在頃刻間把「遇見壞蛋」和「失貞」聯系在一起?
秦真伸手去擦眼淚,卻無論怎麼擦都擦不干,她覺得自己一定是把這麼多年的眼淚都積攢在一起了,不然不會水龍頭失靈一樣瞬間變身玻璃心少女,哭個沒完。
程陸揚剛跟人談完合作的事,誰知道出來就碰見她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要是直接假裝沒看見,又難免覺得心理上過不去,於是仍然沒忍住多管閒事的沖動。
他伸手去拉秦真,「先起來,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在公眾場合哭哭啼啼像什麼話?丟死人了。」
秦真被他拉起身來,縮回手來捂住臉,「誰讓你看了?丟死人了你就走遠點,別理我啊!」
雖說是在反駁,但到底還是有氣無力的,也就少了那麼幾分氣勢。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喜歡那麼多年的人要結婚了,今後說不定還要跟她有所接觸,怎麼,還想帶著心上人在她面前來溜上幾圈,秀個恩愛嗎?
她發現自己居然悲哀地對孟唐產生了一種怨恨的心態,怨恨他不顧自己的心意,怨恨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請她這個尷尬的暗戀者負責他裝修新房的事。
也許是心理暗示過於強大,曹操不用說,光是想想就到了。
電梯又重新回到一樓時,程陸揚帶著她往外走了沒幾步,居然碰見了從包間裡走出來的孟唐。
孟唐先去洗手間找了一圈,叫了幾聲,沒發現秦真在裡面,於是跑來走廊上找。
結果終於讓他找到了秦真,卻發現她淚眼婆娑地站在另一個男人身後,面上俱是淚痕。
他慢慢地停住了腳步,叫了一聲:「秦真?」
而秦真就這樣帶著一臉淚漬毫無防備地闖入他的眼底,狼狽得連呼吸都快停止。她已經慌亂到來不及分辨對方眼裡的情緒,也來不及分析孟唐那種瞬間陰沉下去甚至有些心慌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只是本能地抓住了程陸揚的手臂,乞求似的低喃一句:「帶我走!」
她的手指拽得很用力,程陸揚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側過臉去看她,卻只看見她臉色發白、眼裡全是驚慌失措的神色。
她甚至像是躲在他身後一樣,渾身都有點發顫。
於是程陸揚定定地看了孟唐一眼,毫無疑問地明白了前一刻她口中的壞蛋是誰。甚至不需要提醒,他就想起上一次在公司樓下的車站前面,秦真曾經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公交車把她朝思暮想的人帶走,那種不捨又惆悵的表情……無疑也是因為這個男人。
程陸揚的表情慢慢冷卻下來,就這麼一言不發地瞥了孟唐一眼,然後目不斜視地帶著秦真往大廳走。
「秦真!」孟唐的聲音越過走廊傳進秦真的耳朵裡,她腳下一頓,差點就停下來了。
可是她不敢——他才剛剛宣布了即將結婚的喜訊,她就哭成這個樣子,只要不是腦殘都能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她又怎麼敢停下來?
她就這樣死死地抓著程陸揚的手臂,姿態僵硬地隨著他一起走出大門。室外的燥熱撲面而來,卻像是救命稻草一樣拯救了她差點被冷氣凍傷的心。
□
程陸揚一路帶著她走進了路邊那輛黑色的賓利裡,在方凱想打招呼又不敢打招呼的憋屈表情裡,面無表情地吩咐道:「開車。」
「去哪?」方凱遲疑地問,眼神好奇地往秦真臉上瞧。
「回家。」程陸揚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往方凱臉上戳,方凱趕緊回過頭去。
車內一片凝滯的氣氛。
秦真慢慢地放松下來,靠在座位上,轉過頭去看著窗外一晃而過的風景,然後閉上了眼睛。
今天真的是太狼狽了。
狼狽到家了。
可是這種因為丟臉或者差點被識破內心感情而產生的羞恥感卻遠遠及不上發現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和理由去喜歡那個人的恐慌感來得強烈。
就要和那段隱秘的感情道別了,然後不顧內心意願為之強行畫上句點。
七年,甚至遠遠超出七年,被她那執迷不悟的性子生生延長到了十七年。
想到這裡,又一顆淚珠從緊閉的眼皮下跑了出來。
她覺得鼻子有點堵,呼吸也很沉重,身側的人也許能夠輕而易舉就聽到她這種類似於哭音的呼吸聲……可是她管不了那麼多了,何況在程陸揚面前哭總好過在那個人面前哭。
長長的沉默裡,有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伴隨著程陸揚低沉悅耳的聲音:「秦真。」
她的呼吸一頓,睜眼一看,朦朧的視線裡竟然出現了一只修長好看、指節分明的手,手心正中擺著一包紙巾,而手的主人就這麼穩穩地托著它。
她顫著睫毛抬頭去看,卻正好看見程陸揚安靜的側臉——他目不斜視地望著正前方,絲毫沒有轉過頭來窺探她狼狽模樣的意味,而是正襟危坐,哪怕姿態其實很隨意、很好看。
陽光從他左手邊的窗戶照進來,在他長而濃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圈陰影,破天荒地有了些許溫柔的氣息。
秦真遲疑著,從他手心裡接過那包紙巾,低聲說了句:「謝謝。」
□
秦真來過程陸揚家裡很多次,可是沒有一次踏上過二樓的書房和小陽台。
程陸揚把她帶到那個十來平米的室外陽台上時,隨手指了指籐椅,「坐。」
秦真恍惚地看著滿眼被陽光照得有些燦爛耀眼的花草,忽然有點搞不懂這個男人了。
他像個獨行俠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好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嘴巴壞到極致,屬於那種相處一次就會令人想要避而遠之的類型——哪怕他還有一張不容忽視的好皮相。
可就是這樣一個獨行俠卻擁有一個溫馨到令人羨慕的家,陳設與色調皆是最溫暖美好的那一種,就連這個半空中的小花園也叫人嘖嘖稱奇。
秦真沒有坐,而是愣愣地看著這個被收拾得整齊可愛的地方。於是程陸揚索性走到她身旁,把一只灑水壺拎給她,「不想坐的話就幫忙澆水吧。」
她接過了水壺,看他又重新拎起一只,然後跟在他身後走到那些花花草草之前,慢慢地把壺裡的水傾倒出來。
空氣中有一種草木的香氣,鑽進鼻子裡會令人覺得很舒服,就好像身心也能跟隨這些花花草草一樣舒展在陽光下,毫無牽掛。
程陸揚背對她,淡淡地說了兩個字:「說吧。」
她知道他在問她發生什麼事了,遲疑了片刻,「你不會想聽的。」
……那種酸掉牙的暗戀的故事。
程陸揚轉過身來瞥了她一眼,「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就知道我不想聽了?」
秦真拎著水壺沒說話,看他又走遠了一些,去給邊上的月季澆水,終於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一講就是那麼多年的心酸往事,就好像是把所有的傷疤都掀開一遍,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於人前。
她才剛說了個開頭,就忐忑不安地看著程陸揚忙碌的背影,「你不會往我傷口上撒鹽吧?」
程陸揚頭也沒回地哼了一聲,「傷疤就是拿來揭的,多撒幾把鹽就不會痛了。」
秦真忽然笑起來,笑過之後終於輕松了很多。
有沒有一個人會蠢到她這種地步?對孟唐從一開始莫名其妙的厭惡變成了忍不住的持續關注,然後在這樣的關注之下,發現了他所有美好的特質,最後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他。
他寫得一手好字,特別是毛筆字。他的爺爺很擅長書法,所以在這樣的家庭熏陶下,他也慢慢地練就了出色的書*底,就連性子也染上了幾分不屬於那個年紀的安靜沉穩。
他謙虛好學,沒有架子,不管是誰去問題,他都會耐心講解。好多次她坐在他後座,聽他認真溫和地為別人一步一步敘述解題過程,都有一種沖動,想要拿著折磨她大半天的數學題去找他求助,可是最終卻都忍住了……因為她的數學糟糕到一路奔走在及格邊緣,她很怕自己愚鈍的大腦會自動屏蔽掉他天才的思維信號。
從初中到高中,她就這麼一路暗自慶幸自己竟然有幸和他待在同一個班裡,這難道不是在B市這種同齡學生必須以四位數來計算的大城市裡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嗎?
她每天坐校車上學的時候可以看見他,上課走神的時候可以看見他,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可以看見他,甚至體育課的時候坐在樹蔭下和白璐聊天的時候也能看見他——他會打籃球,可是背影干淨挺拔,和任何一個揮灑臭汗的男生都不一樣。
孟唐就是一個這麼特別的存在,特別到霸占了她的心髒十七年。
程陸揚在澆花的過程裡只問了一句話:「為什麼不告訴他?」
秦真沉默良久,才低低地笑出聲來,「全世界都知道我喜歡他,就他不知道。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呢?」
她不聰明,也不是天生的好演員,對一個男生的執著與癡迷不需要過多解釋就能被身邊的人看出。而當好事的女生好幾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當著孟唐的面說出類似於「秦真好像喜歡你」或者「喂孟唐,你看秦真又在偷偷看你了」這樣的話時,孟唐的反應永遠是微微一笑,回過頭來與她對視一眼,然後雲淡風輕地該做什麼做什麼。
「他怎麼會不知道我喜歡他?」秦真走到那堆花草中間,遠遠地朝著這座城市望去,「他只是不在意罷了。」
說得傷感,說得意興闌珊。
程陸揚手裡的水壺終於被他以比較殘暴的姿態重重地擱在桌上,他轉過身來,瞇著眼睛看著秦真這種傷心人肝腸寸斷的模樣,一字一句地說:「他不是不在意,恰好相反,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