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條件反射的,程陸揚十分淡定地接通了電話,用那種清淡悅耳的聲音問了句:「誰?」
孟唐覺得有點奇怪,其一,同學會的時候大家明明交換了手機號的,他還為了房子的事情特意給秦真打了個電話,看著她存起來的,怎麼會一轉頭就沒了?難道她把自己刪了?
其二,他打的明明是秦真的電話,接起來的卻是個男人……莫非正是剛才從會所裡把她帶走的那個男人?
孟唐遲疑了片刻,還是溫和地說:「我是孟唐,請問秦真在嗎?」
程陸揚還是不動聲色地問:「哦,你找她有什麼事?」
「我想親口跟她說,不知道方便把手機給她嗎?謝謝。」孟唐禮貌地說。
而程陸揚在聽到這麼教養良好的口吻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姓孟的跟程旭冬有什麼兩樣?不管面對誰都能拿出這種騎士風度來,別人他管不著,但秦真他必須管!
這心機重的男人對她好了那麼多年,心知肚明她對自己的滿腹愛戀又不拆穿,就這麼平白無故地任她醉倒在他的「溫柔善良」之下無法自拔,簡直就是個自以為是的偽君子!
怎麼,現在又要打電話來拜托秦真他的新房裝修的事了?想帶著未婚妻來秀恩愛看她嫉妒的樣子?
程陸揚此生最恨虛偽的騙子,當即柔情萬種地一笑,「抱歉啊,秦真在洗澡呢,現在以及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都不方便接聽你的電話,有什麼事情可以現在跟我說——」他頓了頓,假意看時間去了,「噢,不過也不能超過十分鍾喲,她馬上就要洗好了呢!」
那語氣說有多風騷,就有多風騷。
孟唐聲音一滯,片刻之後才若無其事地問了句:「請問你是?」
「程陸揚。」報上自己的名號後,程陸揚又騷包地叫起來,「啊,真是不好意思,真真她出來了呢!就這樣,不跟你說了!」
然後輕快地掛斷了電話。
看著手機上那兩個礙眼的名字,又想到剛才秦真那副傷心欲絕的模樣,程陸揚十分果斷地將孟唐拉入黑名單。
哼,他就是太好心了才會幫她!感動中國沒把他拉進候選名單當真是可惜了,要他說,那什麼頒獎詞絕對應該寫成:他,一個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柔情男人,犧牲自己的清白名譽與高貴節操,只為搭救為情所困、無力掙脫的大齡失戀女青年!
而手機那頭的孟唐對著屏幕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收起手機走回了大廳。
程陸揚這個名字他不會不知道,特別是在他選擇了與歐庭合作的La Lune室內設計品牌的情況下。區區一個業務經理怎麼會和程遠航的兒子走這麼近?業務合作?
……無稽之談。
想到這裡,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老同學們喝醉的人不少,班長已經有點醉意了,但還在著急地問:「怎麼,找到秦真了沒?李老師也是,說病就病,昨天打電話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今兒就住進醫院了?秦真以前和她最親了,這事兒不通知她說不過去!」
孟唐的表情不似先前那般柔和,反而帶著點若有似無的冷意,聲音也低沉不少。
他看了眼秦真和白璐空出來的座位,又收回視線,「不用叫她了,我們去就行。」
「為什麼不叫她?」班長拿起手提包,跟他一起往外走,「李老師不是早就想見到她了嗎?忽然腦溢血發作,也不知道情況如何,這時候把秦真叫過去不是挺好的嗎?」
「她來不了。」孟唐的聲音破天荒的顯露出一絲煩躁的意味,步伐很快地往外走。
班長一下子噤聲了,看出他的背影明擺著寫著四個大字:生人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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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陸揚說:「給你十分鍾的時間把自己整理干淨!」
而半個小時過去了,秦真還沒從浴室裡出來。
程陸揚在外面砰砰敲門,「你死在裡面了?」
水花聲戛然而止,秦真有氣無力地說了句:「馬上就好。」
等到她換好那件寬松了不止一號的衣服、拎著一旦松手就會立馬順著雙腿滑到地上去的短褲走到客廳時,程陸揚掃了一眼她濕漉漉的還在滴水的頭發,從手邊甩了一條剛准備好的毛巾給她,「我還以為你在裡面割腕了。」
「反正不是我交水費,不洗白不洗,洗就洗個痛快。」秦真接過差點甩到臉上的毛巾,毫無形象地一手拎褲子,一手擦頭發。
程陸揚嗤她:「看你窮成這幅德行,要不要小爺可憐可憐你,賞你幾張毛爺爺?」
秦真把毛巾隨手往茶幾上一扔,坐在他旁邊不緊不慢地說了句:「你以為幾個臭錢就能踐踏我的尊嚴?」下一秒,她厚著臉皮地攤出手來,「好吧,踩輕點兒!」
程陸揚把手裡的雜志啪的一聲打在她手上,「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沒自尊呢?剛才還哭得稀裡嘩啦的,怎麼這會兒就又嬉皮笑臉了?做人不求稜角分明,好歹別圓滑得骨氣都沒了啊!」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秦真收回手來,懶洋洋地往沙發上靠去,「生活將我們磨圓,是為了讓我們滾得更遠……沒聽過這句話麼?」
程陸揚嫌惡地看她一眼,起身朝廚房走的同時說了句:「那你趕緊的,有多遠滾多遠!」
然而這話說出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甚至,在他走近廚房的同時,面上竟然有了些許放松的表情,像是在為秦真終於沒再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而松口氣。
他一邊操著還在隱隱作痛的手下廚,一邊十分淡定地告訴自己那紆尊降貴的手:「本少爺這是大發慈悲可憐失戀人士,不然打死我也不會替她做飯!」
結果等他終於把海鮮面擺上桌時,走到客廳一看,才發現秦真居然就這麼倒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敢情他好心好意地在廚房替她做晚飯時,她居然就躺在沙發上優哉游哉地睡大覺?
程陸揚想把她搖醒,然而才剛蹲□去,就看見她哪怕在睡夢中也極為不安地翻了個身,眉頭微微蹙著,嘴裡不清不楚地說了句話。
他仔細分辨,發現她一連說了兩句:「我沒錢了,別找我要。」
當真是個俗人,他還以為她對那個孟唐愛得那麼癡情,至少也該叫兩聲他的名字來聽聽,結果做夢都在談錢。
這麼想著,他又站起身來,回臥室拿了床干淨的涼被來替她搭上。
他只是不想有人病死在他家裡,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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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真是在將近八點的樣子醒來的,窗外的天已經黑了一半,牆上的時鍾吧嗒吧嗒走著,屋子裡靜悄悄的。
她坐起身來,看了眼身上的涼被,然後拎著褲子四處尋找屋子的主人。
在一樓搜尋一圈都沒發現人影,她又蹭蹭蹭爬到了二樓,終於在書房裡看見了程陸揚。
彼時,程陸揚正在打電話,面對窗外的夜幕低垂,只留給秦真一個側臉。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配上這身白T恤和黑色棉質家居褲,看起來多了幾分學生的味道,少了幾分平日的疏離感。
秦真聽見他用一種煩躁不安的嗓音對那頭說:「對,下降得厲害,起初我以為是近視,結果發現眼鏡也不管用。」
說到這裡,他倏地把黑框眼鏡取了下來,不耐煩地往地上一扔,啪嗒的聲音驚得秦真站在門口沒敢吱聲。
「……什麼意思?要做詳細的檢查?上一次是你跟我說什麼問題都沒有的,怎麼又要我來做檢查?」他的聲音飽含怒意,面部線條緊繃得厲害,又恢復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別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不知道那頭的人又說了什麼,他忽然一下站定不動了,然後低沉著嗓子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我有可能什麼顏色也看不到?不是紅綠色盲,也不是色弱,而是完完全全的……」
那兩個字終究沒有說出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間掛斷了手機,再也不聽對方囉囉嗦嗦的長篇大論,砰地一聲把手機給砸在牆上。
驚人的力道毫無疑問把手機給五馬分屍。
震驚之下,秦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躲在了門邊,沒有讓他發現自己,心髒砰砰跳動了片刻,她無聲無息地又回悄悄到客廳。
她好像撞破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程陸揚的眼睛發生了病變?所以……她恍然間想到了手機被搶的那天晚上,她不過是在辦公室裡拿他的衣服顏色來開了個玩笑,沒想到當時他會那麼大的反應,直接呵斥她出去。
他是色盲?或者說他正在一點一點變成色盲?
她愣愣地坐在沙發上,忽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想起方凱說過他時常穿那些顏色各異的鮮艷服裝,並且毫不自知自己因此成為了人群的焦點。她曾經以為那是他騷包,就愛標新立異、招搖過市。
他從來不開車,按理說他這種身份,加上方凱又經常請假,如果會開車的話行動起來也方便得多……可他從來沒有要學車的打算。
還有很多次她把文件袋交給他的時候,就算只有兩個顏色,他也執意要她在文件袋上標注文字。一旦她嫌他麻煩,他的脾氣就會變得十分糟糕。
……
他真的是色盲,或者說……色感極差極弱。
秦真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消化著這個無人知道的秘密。
過了大概十來分鍾的樣子,程陸揚從二樓下來了。看見秦真木訥地坐在沙發上發呆的樣子,他頓了片刻,才走進客廳,問了句:「又在為你無疾而終的初戀傷春悲秋?」
左手在牆上隨意地按了一下,客廳頓時明亮起來。
秦真抬頭看他,發現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吊兒郎當的樣子,雙手隨意地插在褲子口袋裡,完全沒了剛才的煩躁和憤怒。
她拎著褲子站起來,大言不慚地說:「我餓了,有吃的沒?」
程陸揚瞥她一眼,「搞清楚這是誰家!有也不給你吃!」
「大爺你行行好,看在我失戀的份上賞口飯吃吧!」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於是她也不要臉地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你看這褲子腰這麼大,好歹讓我把肚皮撐圓,它才不會往下掉了啊!」
程陸揚瞥她一眼,帶著她往廚房走,指了指桌上已經涼了的海鮮面,「自己熱!」
秦真後知後覺地看著桌上兩碗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好但是一口沒動的海鮮面:「你剛才做的?我睡覺的時候?」
程陸揚哼了兩聲,表示回答。
「那你干嘛不吃啊?」她拎著褲子去熱面,實在嫌麻煩,就把褲子的腰際打了個結,然後雙手操作。
程陸揚就這麼站在門口看著她忙忙碌碌的樣子,也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她熱面。
她穿著他寬大的衣服褲子,顯得很滑稽,頭發也松松散散地披在腦後,一點也沒有平時那種職業女性的模樣。她甚至十分隨意地一邊開火一邊哼歌,完全沒了下午時的傷心欲絕。
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她睡著了,他也就沒有吃面的心情了,總覺得一個人坐在偌大的餐桌前面吃飯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方凱多次送他回來時,他會殷勤到可怕地把方凱強行扣留下來,然後親自下廚做兩人份晚飯的理由。
不願意一個人面對空空蕩蕩的餐桌,不願意一個人吃著熱氣騰騰的食物。
□
海鮮面重新熱一次就糊掉了,面疙瘩黏在一塊,魷魚也不再恰到好處的鮮嫩。
程陸揚本來沒什麼食欲,結果看到秦真呼啦呼啦吃得歡快,也就夾了一筷子塞進嘴裡。
相比起他的優雅姿態來說,秦真壓根毫無吃相。
他忍不住又說她:「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媽把你生下來的時候是不是忘了掀開尿布看一眼,才會導致性別錯亂,錯把你當成條漢子來養,害的女孩子該有的文雅你一點兒沒有。你好歹掂量掂量自己胸前那兩坨肉,再考慮要不要把自己劃分進一馬平川好男兒的行列好嗎?」
秦真把面湯一塊喝下去了,然後才抬頭滿足地說:「我自己爽到就好,本來也不是什麼千金小姐,何必把自己搞成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程陸揚嗤她:「難怪孟唐看不上你!」
本來也只是無心一說,他素來口無遮攔慣了,但這話一說出口,就連他自己也發現了不妥。
秦真的神情如他所料黯然了一點,但還是無所謂地問了他一句:「你覺得要是我吃飯文雅一點,說話斯文一點,難道他就會看上我?」
程陸揚沒說話。
「看得上早就看上了,看不上的話,我說什麼做什麼也影響不了他一分一毫。」秦真端著空碗往水槽走,「別一副呈了口舌之快又後悔莫及的樣子,你都說我是漢子了,當漢子的自然要真性情。難過歸難過,哭完了也就好了。」
這麼說著,她還回過頭來沖程陸揚笑了,最後洗完碗還刻意坐到他對面,非常認真地說:「其實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只是一直不願意承認而已。」
程陸揚抽了張紙巾擦擦嘴,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所以呢?」
「所以——」秦真也跟著站起身來,忽然毫無征兆地張開雙手抱住了他,在他瞬間石化的動作裡和僵掉的表情裡低低地說了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