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下了出租車之後,程陸揚把秦真小心地按坐在小區門口的椅子上,然後去幾步以外的藥店裡賣藥。

從藥店踏出來時,他看見秦真極為不安地一直朝他這個方向張望,像是個受驚的孩子,生怕被人丟下。而當他一旦把視線落在她身上時,她就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來。

明明是個二十六歲的女人了,可是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年紀小,大概是因為她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的樣子,身體纖弱——這一點,剛才他背著她時也察覺出來了。

而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更加細長,總有種下一秒就會消失的感覺。

他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匆匆走到她身旁,然後蹲下身去,「上來。」

她搖搖頭,「能走,你扶我一下就好。」

然後就一瘸一拐地搭著他的肩,帶他往自己家裡走。

小區是在二環路以外了,但是綠化很好,夜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噴泉的聲音。

秦真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地走著,然後輕輕地說了句:「我工作了這麼多年,花了全部的積蓄,還在銀行辦了貸款才在這裡買了套房子。」

程陸揚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忽然提到這個,但她肯開口說點什麼了總比一直哭好,於是嗯了一聲。

「我過得很拮據,因為父母都是下崗工人,退休工資不高,而弟弟又在私立學校讀書,學費高得嚇人。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要上交很多回去,有時候家裡有急用,我連自己的生活費都留不夠。」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走似的,於是程陸揚也忍不住屏息聽著。

她說:「我不是不知道晚上一個人走很危險,只是想著歐庭離家不遠,半個小時也能走回來,就心疼那點車費,想著……」她低低地笑起來,臉上還是濕漉漉的,「大晚上的預約出租車很貴,五十塊錢都夠我吃好幾天了,我真的捨不得。」

她停在這裡,程陸揚於是又嗯了一聲,以表示自己在聽。

走進樓道的時候,秦真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摳門,很蠢?」

程陸揚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沒錯。」

秦真有點沮喪,連聲音都低了八度,「我就知道你這種大少爺不知道我們窮苦老百姓的艱苦。」

誰知程陸揚卻眉頭一挑,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你又怎麼知道我不知道?」

見秦真站在他身旁不說話,他又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人生和活法,旁人無權干涉。蠢也好,聰明也罷,都是自己的選擇。就好比你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我卻穿得光鮮亮麗,其實本質上沒有太大差別,各自有各自的苦惱,只是誰也不清楚對方在為什麼發愁罷了。」說到這裡,他忽然對她淡淡地笑了,「我也曾經過過苦日子,信不信由你。」

秦真愣愣地看著他,被他這麼忽如其來的一段挺正經的話給弄得又驚又疑。

借著樓道裡的燈光,她看見程陸揚的睫毛像是刷子一樣濃密纖長,在眼瞼處投下一圈溫柔的影跡,還間或有微微晃動的意味。

他扶她走進電梯,表情安穩認真,眼神裡是一望無際的墨一般的黑色。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程陸揚變得很不一樣,非常非常不一樣。

到家之後,程陸揚把她小心地安置在沙發上,然後打開那些藥膏,用棉簽替她上藥。

先是膝蓋、小腿,然後是手肘,聽見她發出嘶的吃痛聲,程陸揚放輕了動作,看得出還是有點緊張。

估計這位大少爺沒有什麼伺候人的經驗,所以上藥的動作笨拙又生澀,慢吞吞的一點沒有技術含量。

秦真痛得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卻自始至終沒有哭出來,只是紅著鼻子吸一吸的。

好不容易把身上的傷口都解決了,程陸揚又換了根棉簽,重新擠了藥膏出來,坐到了她身旁,小心翼翼地湊近她,「臉上也要抹。」

秦真條件反射地往後一躲,卻被他捉住了手臂,「別動。」

於是她一頓,愣愣地坐在原地,沒有了動作。

程陸揚離她很近很近,左手還輕輕地握在她的手臂上,溫熱的體溫也傳到了她的皮膚之上。而他的右手拿著棉簽,以愈加嫻熟的姿態替她在顴骨處的傷口上藥,動作極輕極輕,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那種力度輕得幾乎有些癢,她忍不住顫了顫,卻感覺到棉簽一頓,面前的男人有些緊張地問她:「弄痛你了?」

兩人的距離近得可怕,就連他說話時吐出的溫熱氣息也毫不意外地抵達了她的面龐,像是這個季節的夜風一般帶著白日裡陽光的余溫,也溫暖了她的面頰。

秦真有如做夢一般抬頭望他,卻發覺他的眼眸明亮安穩,仿佛夜裡寂靜無垠的海面,隱隱閃爍著星光的蹤影。但那種亮光也是極輕極淺的,稍縱即逝,若隱若現。

可是不管怎樣,他的關切與小心翼翼是毫無保留的,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一丁點細微的表情變化。

心臟像是被小貓的爪子撓著,一下一下,極為清晰的感覺,一點點緊縮起來。

是癢,還是別的什麼?

半晌,她才回過神來,慌亂地搖頭說:「沒有,不痛……」

程陸揚只當她是在給他面子,於是又放輕了力度幫她抹藥,「抱歉,我會輕一點的。」

這樣的抹藥過程持續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可是對秦真來說卻變得格外漫長起來,那雙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轉睛地鎖定她的臉,而他們離得這樣近,越是在意,越能感覺到他微微的鼻息。

屋子裡很安靜,她幾乎能聽見自己逐漸響亮起來的心跳聲,砰砰,砰砰,響徹胸口。

面頰越來越燙,她都快要坐立不安了,最終忽然伸手捉住了他還在上藥的手腕,「可以了!」

她勉力維持心神,假裝若無其事地對他笑,「差不多了,不用再抹了!」

程陸揚以為是抹藥的時候她疼得厲害,所以才不願繼續,於是也不強求,問了句:「洗手間在哪?」

她指了個方向,卻沒料到他從洗手間擰了濕毛巾出來,又一次回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開始替她擦那些髒兮兮的地方。

她幾乎要驚得跳起來了,特別想問一句:「程陸揚你是被瓊瑤劇男主角附身了是嗎?」

可是程陸揚只是按住她,眉頭一皺,「別動,你都遍體鱗傷了,難道想自己動手?」抬頭瞧了眼她見鬼似的神情,他不悅地瞇起眼睛,「怎麼,本少爺大發慈悲救濟一下災民,值得你露出這種撞鬼的樣子?」

秦真總算松口氣,這才是程陸揚好嗎?再這麼柔情萬種下去,她都快嚇得抱住他的身體不斷搖晃著吶喊:「程陸揚你怎麼了?你快回魂好嗎?世界需要你,沒有你的嘴賤皮厚,該怎麼襯托他人的溫柔善良?」

她這樣可笑地想著,卻最終不得不承認,看似嘴賤毫無口德的他其實擁有一顆柔軟而真實的心。

這個夜晚總歸是過得有驚無險,離奇得要命。

程陸揚見秦真受了驚,秉著好人做到底的原則伺候她上了床,替她搭好了被子,轉眼卻看見她露出了那種恍惚又依戀的神情,忍不住一愣。

這下子才方覺自己好像一不留神做得太多,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還這麼神奇地貼心照料她,簡直太不符合他的作風了。

他頓了頓,收回替她掖被子的手,直起腰來,「很晚了,我先走了。」

秦真忽然出聲叫住他,看他背影一頓,然後慢慢說了句:「……謝謝你。」

程陸揚回頭瞥了她一眼,「謝我?大姐,我麻煩你長點心,下回別為了那麼點小錢犧牲色相成全他人了!這個社會沒你想象得那麼單純美好,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保護好自己,免了我開會開到一半還得沖出來英雄救美,我才謝謝你了好嗎?」

他還是那麼會挖苦人,秦真卻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然後成功地看見他黑了臉,一副「老子究竟是在罵你還是給你講笑話?你居然笑得出來!這不科學」的表情。

她把頭縮進被子,卻一不小心碰到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嘶的一聲倒吸口涼氣。

「愚蠢!」她聽見程陸揚忍無可忍地罵了一句,然後終於離開。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剩下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秦真就這麼縮在被窩裡,聽著逐漸遠去的聲音,一動不動。

然後忽然,那個聲音停了下來,她的心跳也頓時漏了一拍。

隨之而來的是程陸揚扯著嗓門的說話聲:「明天放你的假!不用頂著那張破相的鬼臉來見我了!」

他明明在罵她,她卻忍不住笑成了一朵花,把頭探出被子也朝他吼道:「你又不是我老板!你說放假就放假,劉珍珠女士扣我工資怎麼辦?」

程陸揚具體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只知道他似乎又被她的「愚蠢」給弄得一肚子火氣,氣呼呼地出了屋子,砰地一聲把門關了。

秦真也不顧臉上的傷口,就這麼無聲地笑著,最後抱著被子安心地睡了。

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嬌氣的女孩子,不會因為一時的不幸或小災小難傷春悲秋很久,譬如孟唐帶來的傷口,譬如今天遇到的突發事件。

因為她清楚,你無法預料生活會以怎樣的面目示人,但重要的不是它如何對待你,而是你會如何回應它。

她活在當下,而非過去——這就是她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