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客廳裡隱隱傳來電視裡的嘈雜聲音,秦真站起身來准備去關掉電視,結果程陸揚制止了她,「不用,讓它開著。」
秦真說:「又沒人看,開著多浪費電啊!」
「又沒花你的錢,我樂意行不行?」程陸揚答得生硬。
秦真自討沒趣了,只得重新坐下來吃飯,嘴裡嘀咕著資本家就是奢侈,不知民間疾苦,就會揮霍錢財。
程陸揚反唇相譏:「秦真你真是越來越像我媽了,管這管那,什麼都管。要不,我把存折和銀行卡也拿給你,你替我保管著?」
「行啊,你要有這意願,我自然樂意替你管著。雖說自己沒那麼多存款,好歹每天看著也能刺激刺激我這早年夭折的自尊心和上進心啊!」她恬不知恥裝厚臉皮。
程陸揚姿態優雅地放下筷子,扯了張紙巾擦擦嘴,「行啊,沒問題,只是我媽老早就說過,這存折和銀行卡只能給兩號人保管。一號人是她老人家,另一號人是我老婆,你打算挑一個對號入座?」
秦真一口飯卡在嗓子眼兒裡咽不下去了。
「鑒於我親媽還在,估摸著你是想當後一個了。」程陸揚摸摸下巴,仔細打量著秦真,「這長相吧,小家碧玉勉強過關。至於這身材……」他搖搖頭,「看著就沒幾斤肉,手感不好,抱起來不舒服,壓著的話就更不舒服了。」
這話的顏色太重了,秦真漲紅了臉。
「這性子也是,貪圖小便宜,掉錢眼兒裡了,還愛斤斤計較。我說什麼就老想著跟我對著干,一個釘子一個眼。」綜上所述,程陸揚笑瞇瞇地搖搖頭,「咱倆不適合,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他總是這麼變著法子損她,特別是成了朋友以後,更是肆無忌憚,想說什麼說什麼。
秦真知道自己被他戲弄了,按理說應該和以前一樣理直氣壯地和他爭辯一番,看誰噎死誰。可不知怎麼的,被他這麼一說,她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就好像一樁心事被他戳穿了,頓時無言以對。
程陸揚看她埋頭往嘴裡拔飯的樣子,無語的說:「你這是剛從非洲回來還是怎麼的?餓得連嘴都不還了,就知道吃!」
秦真勉強把米飯都撥進嘴裡,含含糊糊地說了句:「要你管!」
程陸揚撇嘴,伸伸懶腰走近客廳,秦真卻呆呆地坐在桌前半天,好不容易把嘴裡的米飯都咽下去。
吃得太猛,明明可口的一頓飯也變得難以下咽起來。
她默默地把桌上的殘局收拾了,洗碗的時候又發起呆來,水龍頭嘩啦啦流不停,她條件反射地想把水量關小一點,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資本家的錢多得是,她又不是他的誰,何必替他省錢?
秦真回到客廳時,程陸揚不在沙發上,電視依舊開著,這時候恰好是一個戲曲節目,畫著大花臉的花旦咿咿呀呀唱個不停,鬧得人耳根子疼。
她依稀想起好多次來程陸揚家裡的時候,明明他沒在看電視,卻總要把音量調得很大,腦子裡隱隱約約蹦出了一點頭緒——他是覺得這屋裡太冷清,所以希望看起來熱鬧一點?
這樣解釋似乎說得過去了。
她還在盯著電視出神時,程陸揚出現在臥室門口,出聲拉回了她的思緒,「秦真,你過來一下。」
她依言走了過去,卻見程陸揚指著大開的衣物間,淡淡地說了一句:「不打算解釋一下?」
滿眼的彩色便利貼密密麻麻地貼滿了衣櫃,看著有些觸目驚心。
秦真表情微微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閒著沒事就幫你整理了一下……」
「你怎麼知道的?」程陸揚打斷了她。
秦真有些局促,「上次來你家時,在書房門口不小心……不小心聽見的。」
於是程陸揚倏地記起了那通電話,那天醫生告訴他,他的色感處於不斷減弱的狀態中,也許就要在不久之後成為全色盲。
他定定地看著秦真,卻見她心虛地抬頭看他一眼,然後又猛地低下了頭。雖然只有一剎那,可那雙眼睛裡的憐憫同情卻被他一清二楚地盡收眼底。
她還在嘗試著安慰他:「其實色感也沒那麼重要的,至少你什麼東西都看得見,對顏色也有印象。總不能因為成了色盲,就不知道樹是綠色的、天是藍色的吧?在男性裡面,紅綠色盲的發病症是百分之七,比例還是很大的,所以全色盲也沒那麼可怕,畢竟——」
「你說夠了嗎?」程陸揚忽然間語氣森冷地打斷她的話。
一直以來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個秘密,父母不知道,程旭冬不知道,就連與他共事多年的方凱也不知道。
他找了諸多理由來掩飾自己色感不好的事實,比如大牌的總監需要司機、怎麼能親自開車?比如壞脾氣的boss必須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怕是簡簡單單地拿個有顏色區分的文件夾,也絕對不能親自動手。
他原本就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人,要是連生理缺陷也一起曝光於眾人眼前,只怕會收獲更多的嘲笑或憐憫。
無論哪一個,都是他絕對不希望看見的。
而眼下,他的秘密竟然被這個女人偷聽了去……程陸揚整顆心都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秦真被他的語氣唬得一愣,抬頭就看見他陰沉的表情,還以為他是在難堪,趕緊出言安慰:「色盲真沒什麼的,一樣過正常人的生活,沒有任何區別。以前我讀初中的時候,同桌也是個紅綠色盲,但是我們一直不知道,要不是後來生物學了那一課,就連他自己都不會發現自己有這毛病——」
色盲,正常人,毛病。
這樣的字眼令程陸揚的呼吸都沉重起來,他忍無可忍地打斷秦真,指著大門的方向,「出去!」
秦真整個人都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誰准你偷聽了?誰要你多事了?誰要你同情我了?」程陸揚暴躁地隨手扯下幾張便利貼扔在地上,他的力道很大,但紙張很輕,落地時也輕飄飄的。
而這樣的舉動卻讓秦真動彈不得,難堪得像是被人用耳光重重地砸在臉上。
她囁嚅道:「我只是……只是擔心你……」
「我說過需要你擔心我嗎?誰他媽需要擔心了?」程陸揚的聲音沙啞難聽,整個人都處於暴怒狀態,「秦真我問你,你是我誰?你憑什麼偷聽我的電話?你憑什麼亂動我的東西?我是不是色盲跟你有什麼關系?你不覺得自己很多事嗎?」
那麼多的反問句一個接一個劈頭蓋臉地砸在秦真臉上,而更多的重量卻是砸在她心裡的。
她呆呆地看著程陸揚,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然後眼睛也變得酸澀起來。
程陸揚看著那雙震驚的眼眸,已經難以承受那其中飽含的各種情緒,只得再一次指著門口,「出去!」
秦真咬緊牙關,猛地沖向客廳,拿起自己的包就往外走,走到大門口時,她回過頭去看著臥室門口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是我自作多情,吃飽了撐的才會管你!程大爺你放心,從今以後我都不會這麼厚顏無恥地擔心你了!」
砰——她關門的聲音極其響亮,像是打雷一般響徹屋子。
電視裡還在放戲曲,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像是看不見的手指一般撥亂誰的思緒,程陸揚在臥室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煩躁地走到茶幾邊上,拿起遙控器按下了電源鍵。
腦子裡亂糟糟的,他煩躁地揉著頭發走進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結果抬頭時不偏不倚看見了放在洗漱台上的雨傘……屬於秦真的碎花傘。
窗外的雨水還在辟裡啪啦打在雨棚上,像是沒個完,而他看著鏡子裡那個惱羞成怒的自己,滿臉都是水珠……那個女人沒有帶傘就沖了出去,也許此刻也和他一樣狼狽。
她穿著職業套裝,裙子短得可憐,還來著大姨媽,老毛病又犯了。最要命的是她為了省錢一定捨不得坐出租車,所以還要步行到公交車站……
程陸揚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髒話,終於拿起雨傘追了出去。
他這算什麼?
犯賤?
絕對是犯賤到了一種無藥可救的地步!
程陸揚咬緊了後槽牙,氣勢洶洶地往外趕,電梯裡沒人,到了一樓大廳也沒人,打著傘沖出大廳,所有人都在吃午飯,小區裡也沒什麼人。
他打著雨傘快步往外走,走到小區門口時,門衛大叔一邊吃盒飯,一邊抬頭笑瞇瞇地跟他打招呼:「程先生出門呀?吃飯了嗎?」
他心裡急,也沒回答就往外大步走去,結果街道兩邊都看遍了,就是沒有秦真的影子。公交車站離這兒有好幾百米的距離,她不可能跑得那麼快,大姨媽來著的人沒道理一秒變博爾特。
程陸揚茫然又急躁地又在街上搜尋一圈,終於想起了什麼,又匆匆走回門衛室邊上,「師傅,你剛才看見一個沒打傘的女人跑出來了嗎?就是上回大晚上的給你說我倒垃圾的那個!」
門衛大叔一頭霧水地搖搖頭,「沒啊,這個點兒大家不是吃飯就是在家睡午覺,沒幾個人出門啊!」
程陸揚一愣,難不成……她還沒出小區?
這麼想著,他飛快地說了句謝謝,又朝著裡面跑去。
找了一圈,終於在娛樂設施那塊小空地上看見了人影。
秦真淋了點雨,頭發濕漉漉地粘在臉上,此刻正坐在兒童滑梯的城堡裡,低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程陸揚的腳步停在原地,不遠不近地看著她,然後聽見她的電話響了。
秦真用帶著鼻音的聲音接起電話,喂了一聲,也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她低低地應了一句:「孟唐——」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程陸揚本來打算等她接完電話再上前去的,結果一聽這兩個字,氣不打一處來,幾大步沖了過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手機,果斷地掛斷了。
秦真震驚地抬起頭來,就聽他氣勢洶洶地朝她吼道:「我跟你說什麼了?讓你把他拖黑!讓你不要再打理他!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還是什麼了?你把別人的擔心都拿去喂狗了嗎?」
委屈,憤怒,滑稽,可笑……各種情緒湧上心頭,秦真也扯著嗓子對他吼了一句:「關你屁事啊?」
眼見著程陸揚被她吼得一愣,秦真更是肆無忌憚地把他的話一句一句還給他:「我說過需要你擔心我嗎?誰他媽需要擔心了?程陸揚,你不覺得你很多是嗎?」
雨水辟裡啪啦往地上砸,砸進積水裡,濺起水花點點。
程陸揚撐著那把碎花傘站在原地,看著秦真沖他大吼大叫,最後干脆跳下滑梯,頂著大雨不顧一切地往外走。
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你去哪裡?」
「關你屁事!」
「在下雨!你瞎了嗎?」他咬緊牙關吼她,把雨傘舉到她的頭頂。
「關你屁事!」秦真推開他,繼續往前走。
「你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不清楚嗎?啊?這麼大的雨,你淋了不會生病嗎?」程陸揚又跟了上去,一聲比一聲大,一句比一句凶。
「關你屁事關你屁事關你屁事啊!」秦真比他更凶,一個勁兒推開他,不讓他把傘舉到她腦袋上。
「我說你是不是有病啊?」程陸揚終於忍無可忍了,一把把她拉了回來,也不顧她失去平衡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只是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擠出來,「秦真,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雨幕裡,那個女人渾身濕透地望著他,紅著眼睛凶神惡煞地擠出一句:「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啊?你講道理?你聽勸?你友善地回應了他人的關心?」
程陸揚張著嘴愣在原地,被她瞬間紅了的眼睛給唬住了。
秦真恨恨地瞪著他,「覺得很無力吧?覺得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了吧?覺得成了東郭先生被畜生反咬一口了吧?程陸揚我告訴你,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
一連串的連鎖襲擊朝著程陸揚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而他張了張嘴,終於一言不發地拖著秦真開始往家的方向走。
「你放手!」
「不放。」
「快放手啊我靠!」
「你想得美。」
「程陸揚我警告你你別逼我啊,逼急了我可什麼事情都干得出來!」
「呵呵,那你倒是干啊!」
秦真急了,扯著嗓門開始叫:「救命啊!來人啊!有人搶人了!」
程陸揚啪的一聲頓住腳,雨傘一扔,一手把秦真扛了起來,一手堵住她的嘴,「給老子安靜點兒!」
……
午後的小區終於安靜下來,程大爺咬牙切齒地把綁架而來的肉票扛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