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把秦真松松散散的頭發都給吹亂了,有那麼幾縷發絲在她的臉上飄啊飄的,而她也不搭理,只定定地盯著他。
程陸揚看了她幾秒鍾,眼裡似乎閃過了一抹復雜的情緒,然後彎起唇角,閒閒地笑起來,「怎麼,心疼我?」
那個笑容太吊兒郎當,眼神裡也都是戲謔的神情,幾乎叫人懷疑剛才他眼裡一閃而過的脆弱是她的錯覺。
秦真說:「那我呢?我也不能碰到你的底線嗎?」
「哪裡來的底線啊?該說的我都跟你說了,在你面前簡直一,絲,不,掛了,你還要什麼底線?」還是那麼漫不經心的笑容。
他拉著秦真的手,隨口問了句:「冷不冷?」
「程陸揚,我在問你話。」
「唔,看來是挺冷的。」他自顧自地把她的手揣進大衣的兜裡,溫熱的手掌將她的手包裹在其中。
秦真默默地跟他走了好長一段路,然後才肯定地說了句:「沒錯。」
「什麼沒錯?」
「我很心疼你。」
程陸揚這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他最初的問題,似乎微微怔了片刻,然後才笑著回答說:「我知道啊,我家程秦氏一直就很心疼我。」
他似乎有點無可奈何,側過頭來盯著她,「我不是說過了嗎?有你陪在我身邊,看不看得顏色都沒什麼關系的,況且我也已經習慣了。」
「那你父母呢?」秦真有些不依不饒。
「沒怎麼相處過,無感。」
「……」
「怎麼,你不信啊?」程陸揚像是拿她沒轍了,只好停下腳步,在一顆提早立起來的聖誕樹下回頭望著她,「你想啊,我從小到大都是跟著外公長大的,當然跟他最親了。我爸媽又沒在我身邊,我跟他們也沒感情,現在這樣保持距離不是挺好的嗎?懶得聽老頭子念我。」
他像是一只孤零零的船,一個人在海上漂流很久,然後孤勇地告訴別人,他什麼也不牽掛,因為沒什麼人在牽掛他。
秦真忽然就問他:「看不見顏色了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外公走了你很傷心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一個人住著大房子裡孤零零的很害怕,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
「父母又不是聖人,也不過是普通人而已,普通人誰不會犯錯呢?他們也後悔,他們也想為當初做錯事情向你道歉,可是你都不給他們機會,難道要一輩子這麼關系僵硬下去?」
「……」
「程陸揚,不要總死守著那條底線,你不走出來,又怎麼指望別人走進去?」
「……」
「明天帶我回你家吧,帶我回去見見你父母,好不好?」
「……」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像個孩子一樣急得上躥下跳,拉著他的衣領不斷晃啊晃,「帶我去見見嘛,見了我就嫁給你,好不好?」
「……這可是你說的,好!」最後一個字忽然變得干脆利落起來。
秦真忽然覺得,他是不是妥協得太快了一點啊?
「那,明天去之前,先跟我去一趟醫院好不好?」
***
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口,程陸揚坐著沒動。
秦真伸手拉拉他的衣服,「走啦,到了!」
「秦真……」程陸揚的聲音有點無奈,「都跟你說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來的,如果能治好,你以為我會任由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媽經常說我不見棺材不掉淚,所以我不聽你的,只聽醫生的。」
程陸揚搖搖頭,跟著她下了車。
他不喜歡醫院,從來就不喜歡,小時候是因為體弱多病,一來醫院就要打針,再後來是因為外公死了之後,他因為短暫失明被送來醫院治療了一個多月。
在陷入一片黑暗的日子裡,他的身邊只有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醫生護士來了又走,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
每天早上聽到病房的門被人打開,他就知道那是護士來給他打針了,之後不斷有醫生用電筒照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問他:「看得見嗎?」
當他回答看不見,又會有人替他針灸,那些細小的針孔插入面部,疼得他不斷哭泣。
一個月,翻來覆去的折騰,終於有一天他看得見了。
但是那天以後,他的色覺就逐漸退化了,開始那幾年只是紅綠色覺,一直到近幾年才變成了全色盲。
他不敢吱聲,更不敢告訴父母,甚至連程旭冬也不敢說,他怕他們又會把他送來那個冷冰冰的醫院,消毒水的氣味已經讓他害怕了,更別提日復一日不斷扎針的折磨。
就這樣,他死守著那個秘密一直到如今,只有秦真發現了。
從醫院出來以後,秦真一直沒說話,看得出,她受的打擊比他自己還要大。
程陸揚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倒是忍俊不禁,「干什麼呀?天塌下來了?我只不過是一點小毛病罷了,干嘛擺出一副我得了絕症而你就要成為寡婦的表情?」
秦真給了他一拳。
他卻順勢拉住她的手,將她往懷裡一拉,低下頭來認認真真地看著她。
「秦真,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我看不看顏色了,我是個色盲,我這輩子都沒辦法開車,也沒辦法幫你正確地搭配衣服,我可能會在買花的時候給你錯買了別的顏色,可能沒辦法在你染發之後回答你這個顏色好不好看,可能會在公眾場合因為分不清顏色而出丑,我甚至需要依賴你幫我做搭配衣服諸如此類的事情……」他停頓幾秒,清清楚楚地問她,「這樣的程陸揚,你會嫌棄嗎?」
他難得這麼認真,眼裡沒有一星半點開玩笑的神色。
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那麼好看,璀璨奪目得就像夜空裡的星星,叫人忍不住屏息觀看,而她所看見的全部就是自己的倒影,那麼清晰地映在那雙眼眸中。
她忍不住眼眶發熱,聲音也沙啞了幾分,「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程陸揚撲哧一聲笑起來,「行,那我們就誰都別互相嫌棄了,成嗎?」
他低下頭來親親她的嘴角,「得到你這句話就可以了。我沒有故作堅強,這麼多年都矯情過來了,難道真要這麼一直矯情下去?你不嫌我作,我自己都嫌棄。」
他牽著她的手,一路往醫院外面跑,「不是要見我的家長嗎?走啊,早去早娶你,咱們這就以光速飛奔過去!」
***
醫院裡,醫生是這樣告訴秦真的:「程先生的眼睛是因為受到強光刺激而失去部分色覺的,而近年來還在繼續病變,很可能是曾經的那次事故導致的後遺症,只是一直處於潛伏期,沒有發作出來。這種眼球的病變應該是永久性的,很抱歉,我們暫時無法醫治。」
***
生命裡有很多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情,也許在旁人看來,經歷那些事情的我們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悲慘。
可是如果沒有悲慘來襯托,又怎麼會讓另一些濃墨重彩的時刻變得喜悅起來呢?
史鐵生說過,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麼?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呢?要是沒了丑陋,漂亮又怎麼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
失去了色彩,卻擁有了愛情。
如果沒有經歷那些看不見色彩的日子,也許我就體會不到你帶來的色彩有多麼彌足可貴。
我是如此知足,因為秦真,你就是上帝賜予我的另一雙眼睛。
那個孤零零地活在黑白世界裡的程陸揚因為你走了出來,從此擁有了不一樣的色彩。
程陸揚日記·我要告別單身了麼麼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