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蘇菜菜將重點從「最後還變漂亮了」這幾個字上挪開,落到了裴言的身上。

瞅瞅這廝萬念俱灰痛不欲生的表情。

唔,果然是上一世做了什麼對不起卻維的事情。

蘇菜菜歎了一口氣,勸慰道:「大師兄,雖然我不知道你和七師兄前世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七師兄真的很喜歡你,他從前跟我提起你的時候,臉上總帶著眉飛色舞的驕傲,說你是霧秋山近一百年來最有可能修成上仙的修者。明明很不喜歡吃桃花羹,但是卻因為是你做的,便硬生生裝作很歡喜的樣子,只為和你多說幾句話。」蘇菜菜止住,突然抬頭問他,「對了,大師兄,你是不是曾經對七師兄說過,你喜歡一個會哭著微笑的女人?」

裴言微微愣住,墨玉眸底閃過幾許茫然之色。

記憶中,他的確是這樣說過。

那時節,天朗氣清,碧空如洗,暖陽將霧秋山長年籠罩著的白霧蒸發揮散,粉衣明媚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微微紅著臉,鼓起勇氣問:「大師兄,你喜歡什麼樣兒的人?」裴言看著少年小心翼翼充滿期待的眼睛,那片澄澈的碧水秋眸裡,帶著不諳世事的青澀和莽撞,還未受過傷,還未心灰意冷,還未卑微如塵,裴言有些愣神,突然就想起了那一世,臉色慘白的少女撲到地上,手忙腳亂地將地上的羹湯混著碎瓷玉片囫圇吞進肚子裡,口中溢著鮮紅的血液,一邊哭著,一邊驚慌地對他露出討好的笑容:「相公,你看,我吃了,我都吃了,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很乖的……」她唇角的血液艷得驚人,笑得明媚如花,哭得哀婉淒絕,「我都吃了,桃花羹真好吃,是相公心疼我所以才做的桃花羹,你看,我都吃了……」

在她死後多年,每每午夜夢回,冷汗涔涔地從床上驚醒的時候,腦袋裡所回憶的,都是這樣一個頑艷鬼魅的場景,她唇角的血跡,眼中的淚水,臉上的笑容,像是一個蜘蛛網將他的心臟緊緊的纏住,千絲百縷,細細密密,網絲將他的心臟越纏越緊,直到那素白的蜘蛛絲如刀片一般割破了他暗紅的心臟,鮮麗的血液從血縫裡溢了出來,才知道這悔恨,到底有多濃。

所以當粉衣少年這樣純真無辜地問他喜歡什麼人的時候,他心中只覺罪孽深重,對著少年虛弱地笑了笑,嘴角的苦澀掩都掩不住:「我喜歡一個會哭著微笑的女人。」

粉衣少年皺起了眉頭,頗為苦惱的樣子:「女人啊?」

裴言看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失笑道:「男人女人都一樣。」在他眼中,不論桃維轉世後是男是女,是聾是瞎,在他眼中,她永遠都是當初那個會從虛空裡走出來,俏生生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妖怪」的桃花妖,那個最後死在他懷裡流著血淚,仍舊許他下一世的娘子。

粉衣少年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牽起他的手,笑瞇瞇道:「那卻維就放心了。」

裴言寵溺地看著他,不動聲色地將手背到身後。

那只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陽光下漸漸變得透明,就像是要消失了一樣。

蘇菜菜的話將他的記憶拉了回來。

「唉,看你的樣子就是想不起來,大師兄,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你這一句無心之話,七師兄便每天抱著菱花鏡練習流淚,練習微笑,聞海殿的殿眾都覺得七師兄瘋了,可他還是不管不顧地繼續對著鏡子練習著,就是等哪天學成歸來在你面前笑上一笑,讓你喜歡他。」

蘇菜菜頓了頓,抬眸,認真的看著裴言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們上輩子有什麼恩怨,但是你曾經跟我說的一句話,我現在要復述一遍給你聽:卻維他是個好孩子,我只是希望你能善待他,若是你不愛卻維,但至少不要讓他太難過。」

裴言的肩頭一震,蒲扇一般濃密的眼睫緩緩地垂下,眼中是濃的化不開的憂傷。

他輕聲喃喃,碎語如風般散去。

「我自然不想讓他難過,但……」

他扯起唇角,笑了笑,滿目蒼夷。

剩余的話,沒有說下去,但苦澀卻難掩唇畔。

「師父,徒兒去看看七師弟,就不陪您守年了。」

向宮玖抱拳示意,離座遠去。

留下座上數人目瞪口呆。

顏弗將含在嘴裡許久的葡萄酒大口吞了下去,破鑼嗓子沙啞道:「我剛剛聽到了什麼?」他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問旁邊的芍藥,「七師弟喜歡大師兄?」

芍藥咬著小手帕,芳心碎了一地:「大師兄看樣子也很喜歡卻維啊。」

辭雪一副吃了蒼蠅的表情,面色發青:「男人和男人……」

白綏的神情蒼白,眼睛微微失神,長吸了一口氣,身子不住顫抖:「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御盡然到底年長一些,見多識廣,愣了片刻便回了神,摸了摸鼻子,小聲道:「真是看不出來啊,大師兄竟然比我還重口,這男人和男人,嘖嘖……我果然還是比較傳統守舊的。」

「行了,別瞎想了,就算裴言和卻維再怎麼相愛,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宮玖突然涼颼颼的出聲,打斷了在座眾位的腦補。

蘇菜菜詫異道:「師父,為什麼這麼說?」

宮玖執起白玉酒壺,替自己倒了一杯清酒,慢條斯理地解釋著:「裴言是一只魂執,魂執是人死後極致的執念凝聚而成的本體,超脫輪回,不受六道之苦,但若是這殘念不再執著,即圓滿亦或心灰意冷,魂執就會消失,從此消亡,不入輪回。按照蘇兒方才的說法,想必裴言的執念大概就是卻維了,所以就算他再怎麼喜歡卻維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因為他們一旦在一起,裴言的執念被滿足,本體便會慢慢被消磨,直至最後一絲魂魄消失在這個世間上,再無來世。」

座上皆是一陣沉默。

蘇菜菜嗓子有些乾啞:「所以,他們沒有未來?」

宮玖將杯中的清酒一飲而盡,嘲諷地笑了起來:「這世間,誰人又有未來?」

幾位師兄身子頓了頓,低頭喝起悶酒來,再無交談。

蘇菜菜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從座上起身,低聲道:「師父,我去看看廚房裡還有沒有什麼沒有上來的菜,去去就回……」芍藥站了起來:「我明明都端過來了呀,本來就沒幾個菜……」

聲音戛然而止,蘇菜菜已經跑得沒影了。

芍藥撅著嘴巴坐到凳子上:「成天就知道往小廚房裡跑,也不知道跑個什麼勁。」

宮玖將酒杯遞到了唇邊,望著蘇菜菜消失的方向,眼睛瞇了起來。

蘇菜菜一路跑到小廚房,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中不斷回想著宮玖方才說的那句話。

這時間,誰人又有未來。

蘇菜菜倒是知道自己的未來,但是這未來,她一點都不想要。

並且,宮玖那副譏諷的語氣,就仿佛他也不在乎他和她的未來似的。

蘇菜菜不高興。

因為宮玖沒有為他們的未來做打算。

她沒名沒分地跟了他這麼久,他竟然還是那樣一副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模樣,一點都沒有一個丈夫的擔當,這令蘇菜菜覺得很苦惱,似乎在意他們關系的人永遠都只有她一個似的。

少婦的擔憂,甜蜜又惶惑。

蘇菜菜進了廚房,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味。

鼻子嗅了嗅。

眼睛賊得發亮。

是桃花羹。

少婦的擔憂瞬間被打入冷宮,剩下的是滿滿的食欲。

蘇菜菜將小火煨著的桃花羹從爐子上端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掀開了蓋子,香氣撲鼻,蘇菜菜食指大動,拿了一個勺子舀了起來,唔,好吃得想要把自己的舌頭都吞進去。

想必這是大師兄特意給卻維煮的吧。

只不過,還沒把它送給卻維,兩人便都離了席。

「蘇兒,原來你這幾天總往小廚房跑,是為了偷吃這個東西?」

一個涼悠悠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蘇菜菜下意識地將蓋子蓋上,轉過身來,背過手將桃花羹藏到身後的長案,對宮玖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師父,你怎麼來了?」

宮玖湊到蘇菜菜身後,將那湯罐子拿了起來,問:「這東西就這麼好吃?值得你每天起早床來小廚房偷吃?」說罷,伸出手指,勾了一抹湯汁餵進了嘴裡,「為師試試看。」

蘇菜菜那聲「用勺子」卡在喉嚨裡半晌沒有說出聲。

宮玖瞇起了眼睛,點評道:「唔,不夠甜。」

那雙醉眼迷離的鳳眸,直勾勾地盯著蘇菜菜。

蘇菜菜咽了咽口水。

甜不甜,你看著我做什麼?

又不是我做的。

宮玖輕笑了起來,眼角的風華熾人熱烈,嫵媚幽惑。

「為師有一個更甜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