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阿思原名秦思,父親秦全是個樵夫,母親在生下阿思的時候便難產死了。阿思一歲的時候,父親秦全娶了繼母葉丹,沒兩年,父親上山砍柴的時候意外墜崖而亡。

彼時,阿思才三歲。

街坊們都以為繼母會拋棄阿思,一個人改嫁,卻不想,繼母良善,將阿思照顧得很好。

一年後,繼母帶著阿思改嫁,嫁給了一個賣豬肉的。

繼父比秦全有錢,但卻酗酒好賭,繼母跟了他之後,天天和他吵架,脾氣一天天暴躁起來,經常打罵阿思,阿思的身上永遠帶著青青紫紫的紅痕。

每當繼母和繼父又吵架了,繼母便將怨氣發洩到阿思身上,罵阿思是拖油瓶,就是因為阿思她才會二嫁得這麼不如意,繼母將阿思關到柴房裡,關了整整一個晚上。

阿思很膽小,怕黑,尤其是畏懼黑暗的密閉房間。

她總覺得黑暗中會滋生出醜陋可怕的妖怪,隨時撲上來張開血盆大口將她吞拆入腹,她害怕一個人,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被關在黑漆漆的柴房裡,這會令她恐慌、心跳加快、呼吸氣促、冷汗淋漓、四肢發冷、她寧願繼母打罵她,也不想一個人被關進黑屋子裡。

阿思死命地捶打著房門,哭著喊:「娘,我知道錯了,你放我出去,阿思知道錯了!」但事實上,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只要能夠讓她出去,遠離黑暗,她什麼都願意承認。

窗戶外面靜悄悄的,整個房間裡都只能聽得到她自己一個人絕望的哭喊聲。

刺耳的孤寂。

沒有人會來救贖她。

黑暗的泥濘裡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阿思哭得精疲力盡,手上都捶出了血,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恐慌和絕望充斥著她的整個胸膛,但門外卻沒有一個人會伸出援手,將她解救出去。末了,阿思的身子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一般,緩緩滑到了地上,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中溢出,哭得泣不成聲。

黑暗中,阿思抱著膝蓋一直哭,她不敢停下來,生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聽到黑暗中不屬於她的可怕的恐怖的聲音,是食人的鬼,懾人的怪,她在眩暈中似乎能聽到他們桀桀怪笑的聲音,阿思渾身顫抖,臉色煞白,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臉狠狠埋進膝蓋裡,一直哭到第二天天亮。

隨著繼母的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阿思被關進柴房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多。

黑暗中,小女孩孱弱的肩膀輕輕顫抖著,無聲淚泣,活在永生永世的恐懼中,不可自拔。

阿思六歲的時候,繼母懷孕,生下弟弟小磊。

繼母十分疼愛小磊,將生活的重心從繼父身上移開,落到了小磊身上。阿思只能站在房間外頭,遠遠地看著繼母對小磊笑得溫柔,就如同小時候待她那般。阿思瑟縮著身子,不敢上前。繼父因為有了兒子,去賭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每日都早早的回家,買了撥浪鼓,哄兒子開心。

小小的籬笆院裡充滿了溫馨的笑鬧聲。

但這都不屬於阿思。

阿思的世界,在那個黑暗的柴房裡,無聲無息,暗自凋零。

有一日夜雨晚急,柴房漏雨,阿思躲在乾燥處,卻還是沒能抵擋住寒意而受了風寒,病來如山倒,繼母買了藥,但阿思吃了三個月還是沒有治好,繼母便不再管阿思了。

良善皆有度。

這已經是繼母的極限了。

阿思的臉色一天天蒼白下去。

原本就十分清瘦的臉頰,如今瘦得只剩皮包骨,下巴尖尖細細的,像是能夠割傷人的手。

阿思的面容憔悴不堪,病怏怏的模樣,一點都不像一個天真爛漫的九歲孩童。

她每日撿一些柴禾抱到市集裡去賣,一天只能賺兩文銀子,偶爾客人見她可憐,便會多給她一文,阿思將銅板全都攢了下來,用來買藥。因為擔心她的病傳染到了其他人,繼父繼母便不再和阿思同桌吃飯,他們會盛一碗飯菜,讓阿思端到小房裡吃。

阿思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生病,一個人煮藥,這樣生活了三年。

三年後,她遇到一個綠衣裳的小姐和一個鵝黃色衣裳的小姐。

她們將她買了下來,阿思卻沒有感到高興,而是感到恐慌。她擔心她們會像繼母那樣,帶走她卻不善待她,讓她空生希望,空余孤寂,這比直接拒絕她更加令人難受。

阿思不想成為那兩位小姐的負累,讓她們從同情變成厭倦。

她沒有力氣再去經歷那樣大起大落的生活了。

但是當那位鵝黃色衣裳的小姐抱住她的時候,阿思還是動搖了。

或許,她們真的可以善良到底。

讓她不再一個人。

死亡並沒有什麼可怕。

可怕的是,一個人孤身赴死的感覺。

窮途末路,孤身囹圄。

她害怕這個。

.

「小姑娘,你才多少歲,不要這麼悲觀嘛。」

額上倏地一疼,是被人用手指彈了額頭,阿思捂住腦門,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個綠衣裳的小姐。

綠衣裳的小姐笑得像是水塘旁邊柔軟纖細的春草。

潮濕而鮮活。

有著池塘的泥濘,又有著春日暖陽的朝氣。

平淡無奇的五官也因為這個純良的笑容而變得眉目生輝起來。

阿思看得有些愣神了。

蘇菜菜握住阿思的手腕,凝氣探入她的身體裡,護住她的心脈,省的她受驚過度。

蘇菜菜側過臉,沖著空蕩蕩的院落,高聲道:「宅子裡面所有妖怪都給我聽好了,長得漂亮沒有鱗片沒有獠牙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的妖怪,現在你們可以出來和阿思說話了。」

小妖怪們轟的一聲炸開了鍋,辟裡啪啦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阿思面前,揚起一張張稚嫩的小臉,搖著尾巴,翹首以盼,睜大水汪汪的眼睛,既興奮又羞澀地看著阿思。

眼巴巴的小模樣,就如同貓兒盯著小魚一般。

阿思臉上一白,嚇得後退了兩步,看著從他們身後冒出來的蓬鬆大尾巴,哆嗦著慘白的唇角。

「……妖、妖怪。」

蘇菜菜握住阿思的手腕,護住心脈,輕聲道:「的確是妖怪,但是你似乎對妖怪的理解產生了錯誤的判斷,妖怪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可怕,他們其實很蠢,很好欺負的。」

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話似的,蘇菜菜對著人群中喊道:「石頭,你出來。」

一個灰衣裳的小孩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額頭上鼓著好幾個石頭模樣的大包,有些畸形。他眼巴巴地看著蘇菜菜,又眼巴巴地看著阿思,最後羞澀地低下了腦袋。

蘇菜菜伸手輕輕地在石頭妖的腦門上敲了敲,那鼓著好幾個包的地方,登時又生出了一個紅澄澄的大包來,蘇菜菜眨了眨眼睛,又繼續敲了幾下,紅包爬滿了他的腦門。

石頭妖扁嘴,委屈地哭了起來:「仙子姐姐你怎麼又打我?」

蘇菜菜不以為然道:「我打你,那你為什麼不躲?」

石頭妖淚眼汪汪道:「我要是躲了就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打我了……」

蘇菜菜轉過臉對阿思笑瞇瞇道:「看吧,他們很蠢,很好欺負的。」

蘇菜菜不知道,她此刻說話的模樣和語氣,竟然和宮玖如出一轍。

白貓擰起了眉頭。

阿思呆呆看著哭得淚眼婆娑的石頭妖,又呆呆地看了笑容滿面的蘇菜菜一眼,視線再次落到石頭妖身上,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真的覺得妖怪似乎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蘇菜菜循循善誘道:「想不想敲敲他試試?」

阿思道:「那他應該很疼吧?」

蘇菜菜道:「一點都不疼,這只石頭妖,拳頭硬得厲害,但是萬物剛柔並濟相生相克,他的腦門嬌嫩得不可思議,輕輕一敲都能生出一個大包來。」

阿思愣愣道:「他腦袋上之前的包都是你敲出來的?」

「當然不是!」蘇菜菜心虛的眨眼。

阿思靜靜地看了石頭妖半晌,倏地抬起手,做出要敲石頭妖腦門的樣子,石頭妖見阿思將手抬得那樣高,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卻不想,阿思只是捏了捏石頭妖的臉頰。

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他看起來,是真的一點都不可怕呢。」

蘇菜菜道:「不僅是這只石頭妖,這裡每一個妖怪的法力都很弱,他們喜歡親近凡人,但又畏懼凡人,你所看不到的黑暗角落裡,不是嗜人的猛獸,而是這一只只睜大眼睛迫切想要和凡人做朋友的小妖怪,他們隱了身,躍躍欲試,想要出現在你面前,但卻又擔心嚇到了你,怕你不喜歡他們。」

蘇菜菜定定地看著阿思,眸中是明亮的堅信。

「阿思,你從未孤單。只不過,那些圍繞著你的熱鬧和陪伴,都發生在你看不到的世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