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五歲的小女孩,被關進黑漆漆的柴房裡害怕得渾身顫抖痛哭失聲的時候……

黑暗的角落裡,一個泛著白光的神明坐在她的肩膀上,他站起身子,浮到半空中,身體慢慢變大,白光越來越透明,神明從她身體後面環住了她,將她的身子虛虛地抱住。

神明的眼神悲傷,眸光卻很溫柔,清俊的臉上因為神力不支而沒有血色,紙一樣蒼白。

六歲的小女孩,看到繼母抱著弟弟和繼父一道搖著撥浪鼓溫馨笑鬧而暗自神傷時……

看不見的虛空中,泛著白光的神明側臉親吻著她的臉頰,眸光如水,盈盈澄澈。

七歲的小女孩,因為夜寒漏雨而染上了風寒,一個人躺在病榻上高燒不退時……

清冷的潮濕中,白色的神明拼盡全力護住她的心脈,額上清汗淋漓,神體越發透明起來。

八歲的小女孩,瘦弱的肩膀背著柴禾,一步步走到市集上買賣時……

烈日炎炎的陰影中,白色的神明凝出稀薄的神力,將她肩上的重負減輕。

眸光裡盛著一脈柔水,含波籠煙,清透無害。

九歲的小女孩,被繼母當街用籐條打罵時……

寧靜的喧囂中,白色的神明用透明的神體擋住籐條的沖擊,穿影而過,虛弱的神格幾乎透明。

他眸色擔憂地看著小女孩,臉色蒼白,眸色宛若薄霧晚曦般溫暖憂傷。

仿佛下一刻,就能從那雙寂寥的眸底沁出一顆晶瑩飽滿的淚珠。

阿思眨了眨眼睛,愣愣地看著蘇菜菜。

半晌,嘴角牽起一個明朗的笑容。

春雪消融,杏芝吐蕊。

她將視線落到那一個個翹首以盼的小妖怪身上,眉眼彎彎。

從她澄若秋水的眸底,仿佛能夠傾瀉出一絲絲一道道明媚婉曼的柔光。

「……原來,我從未孤單。」

濃密的眼睫輕輕顫了顫,如同蝶翼般輕薄纖柔,靜靜在眼瞼上投下一層淺淡的黑影。

「只不過,我看不到他們的陪伴而已。」

她的笑容越來越柔和。

青澀纖細,春日杏花滿頭,和煦寧人。

「原來,我從未一個人。」

坐在阿思肩頭的那只白色的神明,向蘇菜菜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蘇菜菜摸了摸鼻子,也跟著傻笑起來,她回過頭去看著圍繞在游廊四周的小妖怪們。

他們正睜大眼睛,熱切且希冀地看著自己。

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

那一瞬間,蘇菜菜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已經墜入聖母這個惡淵裡不可自拔了。

她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拋棄這一群寂寞的小東西們。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蘇菜菜為自己埋葬到冷宮裡的小清新默默哀悼著。

她已經變成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聖母菜了。

一定很不可愛!

蘇菜菜哭喪著臉。

如喪考妣。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自己的房間裡,兩只貓跟了過來,身後傳來小妖怪們歡呼的聲音。

「仙子姐姐不走啦!仙子姐姐不走啦!萬歲!」

蘇菜菜垂頭喪氣,關上了房門。

床榻上,嬰兒變成三四歲的模樣,黑漆漆的星眸,正幽幽地看著蘇菜菜。

冷毅凝重,宛若玄鐵一般黑沉。

蘇菜菜心中咯登一跳。

下意識地便要反身開門離開抱頭鼠竄。

「你站住。」魔尊稚嫩的聲音,輕輕響徹在房間裡。

蘇菜菜的身子倏地頓住,腳下像是有千斤重,腿根長在了地上,蘇菜菜怎麼也提不起腳來,急得她快要哭了,你妹的,這又是什麼法術?盡會用法術欺負女人,有本事你和窮奇單挑啊!

黑貓渾身的皮毛炸起,搖身一變,變成了火紅的窮奇模樣。

它護在蘇菜菜的身前,殘暴地瞪著魔尊,蝟毛倒豎,金瞳怒瞪。

魔尊面無表情道:「窮奇是吧?你再敢上前一步,你的主人便會渾身爆裂而亡。」

窮奇飛翼怒張,眸子裡像是能夠噴出火來,白貓的鼻子嗅了嗅,仿佛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眸中露出陰鷙的顏色,它靜靜地看著魔尊,按住了窮奇的爪子,仰起頭,睥睨魔尊。

魔尊冷道:「在你們沒有進這個屋子之前,本座已經在空氣中下了『魔心』,這是魔族控制戰俘死士的藥物,一個月服一次解藥,不然凡人便會渾身爆裂而亡。解藥只有本座有,你們若是為這個女人著想,在本座養好身子之前,最好不要輕易激怒本座,讓本座做出令你們後悔的事情來。」

蘇菜菜呆呆道:「想我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待我不薄?」魔尊冷笑:「剛才是誰用如來鎖想要鎖住本座的五感的?」

蘇菜菜啞口無言,半晌才小聲道:「當初窮奇想要殺你的時候,我還救過你的命。」

魔尊道:「正是因為這救命之恩,所以你現在才沒有死。」

蘇菜菜委屈道:「你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魔尊道:「你似乎忘記了,本座是魔族之人,饒你不死,已是對你最大的恩賜了。」

蘇菜菜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

的確,魔尊是魔族之人。

和殘暴的魔族,她還能講什麼道理呢?

魔尊看了蘇菜菜一眼,冷聲道:「你也不必太過擔憂,在本座養好傷之前,決計不會對你怎麼樣,畢竟留著你還有用,本座可不想白白浪費了這樣一個攻破霧秋山的好機會。」

魔尊是娃娃臉,說這段頗有氣勢的話時,實在是讓人提不出警惕來。

蘇菜菜眨了眨眼,默默腹誹:這小子還真是賊心不改,到現在都還想著要攻上霧秋山。

可霧秋山,真的是她一個小人物能夠輕易影響而攻破的嗎?

至少她是一點都不相信的。

大概只有魔尊這樣執狂的上位者才會有這樣孤注一擲的想法吧。

無計損失,拼死一搏。

只為一個遙遠空茫的夢想。

蘇菜菜今日的下場均是她一個人咎由自取。

若非當初她聖母心發作救了身為嬰兒的魔尊的話,今日也不必被他牽著鼻子走。

蘇菜菜憤憤地想,她若是再聖母之魂發作亂救小盆友的話,就剁掉自己這雙賤手。

簡直討人嫌了。

農夫與蛇。

她救的,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條蛇。

一條會反嘴咬恩人的蛇。

三個月後,阿思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逝去,油盡燈枯,含笑而亡。

小妖怪們圍在她的周圍,哭得眼睛紅腫,泣不成聲。

阿思的靈魂從身體裡飄了出來,渾身泛著鬼氣,無悲無喜,本來茫然麻木的眸子,在看到她屍體胸口上坐著的白色神明時,突然亮了起來。

殘念灌進了她的靈魂裡,女鬼阿思緩緩恢復了自己的神智。

她眨了眨眼睛,輕輕地笑了笑:「原來,我真的有一個守護著我的神明呢。」

肩雲愣愣地抬起頭來,臉上蒼白如紙,虛弱得幾乎透明,陽光都能穿透他,照射到地上。

他落寞地笑了笑,笑容如同雲霧一般純淨。

「我是肩雲,這些年,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現在才見面,真是抱歉。」

阿思輕聲道:「該說抱歉的是我,不能再繼續陪你了,你一定很寂寞吧。」

肩雲身子一怔,呆呆地看阿思。

阿思眸光若絮,青澀而溫和:「比起看不到你的凡人,你永遠活在一個沒有回應的世界裡,一個人守護著一個世界,應該會更寂寞吧,對不起,我沒能給你更多的陪伴。」

肩雲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才輕柔地笑了笑:「不,阿思,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往生門的金門打開,眼前佛光大盛,佛聲朗朗,木魚聲揚,那是通往忘川的黃泉路,小妖怪們聽到佛經紛紛抱頭鼠竄,消失在房間裡,金門前頭,只剩下肩雲和阿思,和漫長的歲月時光。

阿思最後看了肩雲一眼,低聲道:「肩雲,再見了。」

肩雲輕柔地笑了笑:「再見。」

阿思走進往生門,靈魂消失在一片金光中,金色的大門緩緩閉上,溶於平靜。

肩雲低下了頭,回到他一個人的拓落中。

漫長的孤獨,一個人的守候,喧囂和明亮,畫上了圓點。

從此,他又是一個人。

「再見了,阿思。」

蘇菜菜輕聲道:「肩雲,那你以後怎麼辦呢?尋找新的宿主嗎?」

肩雲軟弱地笑了笑:「我不想再流浪了,就留在這裡吧。」他乾淨的眸子,透過紙紗窗,看到更遙遠的天空,笑意溫存,和煦柔軟。「替阿思留在這,陪著那些小妖怪們。」

蘇菜菜呆呆地看著他:你該不會是愛上阿思了吧?

以孤獨為生的神明,可以愛人嗎?

但那話,蘇菜菜是怎麼也說不出口的,她可不想在肩雲的傷口中撒鹽。

可是話又說話來。

若是沒有愛,便也感覺不到什麼是孤獨吧。

蘇菜菜歎了一口氣,走了出去。

幾日後,宅子裡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石頭妖打開了院門。

渾身泛著陰氣的女鬼阿思站在門前,綻放出一個杏花般明媚的笑容。

「如果我不是凡人了,你們還願意喜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