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又到一年仲夏時節,和風駘蕩,草木生發。這日,雅州一處名為大邑的古渡之畔,一條渡船載了十幾個要過江的渡客,船伕以竿點岸,慢慢將船推離岸邊,正要往江心而去,岸邊隨風傳來了一道呼喚之聲:「船家,等等!」
船伕回頭,見道上來了四五個人,很快到了近前,一行人尋常打扮,衣沾風塵,其中一個略清瘦的年輕男子,眉宇沉靜,目光明亮,剩餘幾人都隨擁著他,瞧著應是领頭之人。
「船家,回來!去對岸!」
他身邊一個男子朝著船伕大聲喊道,聲震耳鼓。
這古渡雖緊鄰路旁,唯一的這條渡船,也是從西岸到東岸的必經之道,但因為地處偏僻,渡客不多,且江面遠闊,達數十丈之寬,江中水流又很湍急,來回一趟至少半個時辰,船伕有時一天也走不了幾趟,此刻見又有人來了,面露喜色,高聲應了一句,忙將船撐了回來,伴著濃重的本地口音,朝那幾人躬身道:「客官,我的船小,這趟最多只能再上兩人了,擠不下你們全部。江心水急,人多不利。」
其餘人便都看向那年輕男子。他微微眯眼,眺了一眼莽莽對岸,點了點頭。
船伕說定價錢,忙吆喝先前上船的那些渡客都坐一起,給新上來的客人讓些位置。
那男子對身邊人道:「我和楊雲先過吧,你們等下趟。」向船伕道了聲「勞煩」,上了船尾。
這男子便是裴右安。七八天前,他離了烏斯藏,取雲川近道,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但這一段路程,因地勢險阻,多山多水,驛道不通,故行程不快,今日才來到了這去往東岸的古渡。
船伕忙躬身,連稱不敢,等人上去了,再次點篙,將船推離岸邊,隨後便隨水勢,慢慢地撐著渡船,朝對岸而去。
船漸漸靠近江心,風大,水流亦變的湍急,渡客裡有膽小的,便緊張了起來。那船伕卻是常年來回,面不改色,赤腳穩穩立在船尾,一邊撐船,一邊給客人說著當地掌故,他頗是健談,口才也好,船上渡客被他口中掌故吸引,漸漸倒沒開始那麼害怕了。
楊雲一向警惕,此刻人在江中,便護在裴右安身邊,靠在船舷上,打量了下同船之人,見船尾有個當地人打扮的少婦,二十出頭,膚色白皙,大約膽小,緊緊抱著懷裡包袱,閉目一動不動,其餘人亦都是普通路人,看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想到到了對岸,驛道便會漸漸恢復通暢,明日起可以馬代步,到時便能加快行程,慢慢放鬆下來之時,忽聽身畔裴右安問那船伕:「大叔在這裡可是掌渡多年?上岸後,不知離華陽府還有多遠?路如何走才方便?」
船公笑道:「我在這裡掌船半輩子了,問我你就問對了人!到岸後一直往前,過幾十里地,有個三岔路,向東過去兩百里,前頭就是華陽府了。客官可是去做生意?」
裴右安注視著船伕,微微一笑,道:「正是。多謝船公。」
船漸漸到了江心,船體被水流牽的微微晃動,船伕神色亦變得凝重,不再和人攀談,小心撐著竹篙,破水朝前,忽然,聽到「啪」的一聲,他手中那根小腿粗細的竹篙彎折太過厲害,突然從中竟折成了兩段,事發突然,誰也沒有想到,連那船伕似也驚呆,定定地立在船頭,一動不動。
船體驟然失了憑力,立刻就在江心漩渦裡打起了轉,船體左右晃動,船上乘客無不驚慌失措,那少婦更是尖叫連連。
楊雲一驚,但早看到船底橫了一條備用竹篙,喝道:「船公休慌!接著!」抄起竹篙,朝那船伕遞了過去。
船伕這才反應了回來,慌忙過來接篙,經過裴右安的身邊之時,竟然變生不測,只見他驀然彎腰,手迅速探進腰間,竟摸出了一把匕首,一出,匕尖便朝裴右安的脖頸抹了過來。
楊雲驚駭萬分,但立刻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大人小心!」,目呲欲裂,丟下竹篙,飛身就撲了過去,想要加以阻攔,卻是晚了,那船伕距離裴右安太近了,揮匕不過是在眨眼之間,動作又準又狠,哪裡還有半分船伕的樣子,分明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
眼見裴右安就要血濺船頭,情況竟又有變。他似早有防備,眸底精芒一掠而過,身體一個後仰,匕鋒便揮了個空。那船伕一怔,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已被裴右安五指牢牢鉗住,只見他一個反手,伴隨著金鐵入肉的「噗」的一聲,匕首已刺入船伕心口,沒根而入,只剩匕把插在胸間。
船伕身形驀然凝住,自己的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匕把,看起來就彷彿是他自己插入心口,斷了性命。
船伕佝僂著身體,死死地盯著裴右安,雙眼裡滿是不可置信般的駭異恐懼。
一個浪團打來,船體一晃,船伕身體往後仰去,「砰」的一聲,一頭栽進了水裡,轉眼就被水流吞沒。
一切就在電光火石之間,直到那船伕掉落水裡,船上渡客這才反應了過來,驚叫聲再次四起,那少婦甚至哭了出來。
「大人!你沒事吧?」
楊雲還沒來得及呼出一口氣,便覺船體晃的厲害,幾乎要站不穩腳,回頭,見幾個渡客驚慌失措,竟站了起來,船體立刻失了平衡,江面恰又一個漩渦捲來,打的船體往一側傾覆,伴隨著一陣尖叫,一側四五個人,接連「噗通」幾聲,全都落到了水裡,掙扎著呼叫救命。
「你穩住船!我來救人!」
裴右安立刻朝楊雲喝了一聲。
楊雲水性不及裴右安,一凜,回過了神,急忙應是,操起方才那根竹篙,自己站於船頭,將篙抵在一塊突出水面的江石之上,奮力與水流抵抗。船體終於漸穩,不再打轉。裴右安也早已縱身躍下江面,很快就將近旁幾個落水之人一一送回船上,最後自己爬了上來,這時,又聽到一聲微弱「救命」,循聲轉頭,見是同船的那個少婦,方才被水流給捲到了船尾,他沒看到,也是她命大,竟叫她抓住了船尾拖在水裡的一段纜繩,這才沒有沉下去,立刻來到船尾,伸手將她拽住。
才抓住這少婦的手,裴右安眉頭便微微一皺,沒有立刻將她拉上,而是看了她一眼,突地鬆手。
少婦原本一副有氣沒力快要淹死的樣子,見裴右安鬆開了自己,目露凶光,抓住纜繩,一個縱身,靈活異常,人竟攀上了船尾,和方才那個船公一樣,手中赫然也多了一柄匕首,朝著裴右安刺了過來。
船上驚叫聲再起。
伴隨著腕骨折斷的輕微「咔嚓」一聲,那少婦痛苦尖叫,人再次墜入江中,腦袋在水裡沉浮了幾下,最後慢慢沉了下去。
船上剩餘渡客都是常人,又何曾經歷過今天這樣的驚心動魄?知道運氣不好,今日上了條賊船。見裴右安不動聲色間便連殺兩人,下手不留半點餘地,此刻轉過頭,兩道目光掃向自己,鋭利如電,早嚇的面無人色,幾個機靈點的爬起來磕頭求饒,口中叫著好漢,不住地為自己辯白。
裴右安知剩下這些人裡,確實再無異常了,神色漸漸放緩,回到船頭,緩緩坐了回去,擰著自己身上的濕衣。
楊雲定下心神,藉著水勢,奮力慢慢撐著渡船前行,終於將船靠岸。
一靠岸,渡客拿了自己東西,頭也不回逃命而去。楊雲復撐了回去,將剩餘隨從也載了回來,上岸後,見裴右安立於江邊,眺望江渚,若有所思,想起方才接連驚險,猶心有餘悸,便走了過去。
「大人,這一路行來,我也早覺有人跟蹤。今日果然出事了!所幸大人吉人天相,有驚無險。可惜那兩人都死了,問不出口供。大人可知是誰要對大人不利?」
裴右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的仇家不多,但也不算少,一時也不好說。確實可惜,方才我下手略重了些,否則倒可以問問。」
楊雲聽他語氣如常,似乎並沒將方才的遇刺放在心上,心情跟著一鬆,忍不住又問:「方才船公行刺之時,我見大人似乎早有防備。大人怎看出他有不對?我也看出他下盤穩重,但這種常年撐船之人,練出這樣的下盤,也不算異常,故沒有警惕。幸而大人警覺,否則大人若是有失,我死也不足償罪。」
裴右安道:「這船公確是當地人,皮膚黧黑,掌船手法無誤,瞧著確實再普通不過了,但你注意到沒,他的雙腳和小腿,膚色卻比麵皮和手臂要淺上不少,可見絶非常年赤腳短褲的打扮。你想,一個船公,怎會常年著鞋長衣?故我問他是否常年在此掌渡,他應我是,自然是在扯謊了。」
楊雲露出欽佩之色,道:「我遠不及大人!往後請大人多多指教!但是那個少婦,大人又怎看出她的不對?」
裴右安道:「很簡單。這少婦皮色白皙,顯然不是幹活的農門粗婦,卻單獨出門,此第一反常,但也不排除她有特殊情況。方才我抓她手要將她拉上時,她手背光滑,手心卻有磨繭,位置和常年練刀劍之人相當,故我斷定她和那艄公定是一夥。」
楊雲恍然大悟:「我方才也看了渡客,卻沒怎麼留意這婦人。此次得了教訓,往後定要多加防備。」
裴右安道:「你記住,有異則為妖。尤其是女子。往後你就知道了,對女人多些防備,總是沒錯的。」
楊雲佩服的五體投地,衷心道:「大人英明,屬下記住了。」
裴右安微微一笑,轉頭看了眼前方,道:「若我所料沒錯,王爺此刻應當已經入了京城。不必再在這裡耽擱了,前頭應有驛站,去要幾匹馬,路上提起精神,早些趕到吧。」
楊雲應是,一行人便沿著驛道,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