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也被劉嬤嬤請了來了,進來見嘉芙站在屋裡,還不見辛夫人,以為是辛夫人將她和自己喚來的,笑道:「你婆婆這是要做什麼,將我也叫來,三堂會審不成?」
嘉芙向她見禮:「嬸嬸莫怪,是侄婦自己做主將嬸嬸請來的。」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此時辛夫人也進來了,看見孟氏在,瞥了兩眼,隨即望向嘉芙,淡淡道:「丫頭說你尋我?何事?」
嘉芙請她二人先將隨行丫頭僕婦都遣出去。二夫人立時便應了,笑著將人打發了出去。辛夫人面露微微不快,終也是將人遣了,嘉芙向她二人道了聲謝,隨即到了辛夫人的面前,二話不說,便向她跪了下去,行了個叩首大禮,神色肅穆。
辛夫人呆了一呆。
這樣的大禮,上回還是新婚次日早,拜見翁姑之時行過。平日也就常禮而已。
「你這是何意?」
辛夫人似終於覺察到了嘉芙的異常,微微皺眉。
嘉芙抬起頭,道:「此間並無閒人,嬸嬸乃自家之人,故媳婦有話便直說了。媳婦過來不為別事,只是求問婆婆,當年夫君十六歲時被指孝期不敬先翁一事,婆婆如何看待?」
辛夫人臉色一僵,人當場定住,二夫人也慢慢收了臉上笑意,盯著嘉芙,一語不發。
嘉芙繼續道:「媳婦知道那事當年動靜不小,既鬧開過了,人盡皆知,如今也就不算什麼不能說的避諱了。並非媳婦護短,而是媳婦一直不信,以夫君之人品,當年何以竟會做出如此寡廉鮮恥之事。媳婦心裡疑惑,所謂知子莫若母,故媳婦實在忍不住了,拼著便是受責,也想從婆婆這裡得個求證。」
嘉芙說完,抬起雙眼,看向面前的辛夫人。
辛夫人起先俯視於她,和她對望片刻,見她絲毫沒有避退,目光漸漸閃爍,往左右兩邊游移而去,不快地道:「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何以又提此事?」
「於外人而言,過去也就過去了,但於媳婦而言,卻是休戚與共。夫君之榮,便是媳婦之榮,夫君之過,便是媳婦之過。不止媳婦,於婆婆,乃至整個國公府,都是如此。故媳婦求婆婆知言明示。」
辛夫人含含糊糊道:「我自然不信右安會是此等之人……」
她微微咳了一聲,停了下來。
「有婆婆這樣一句話,媳婦便放心了!」
嘉芙再次向她叩首。
「當年那位姨奶奶到底出於何故懸於夫君居所之前,以致於令夫君背負污名,非我今日所求,我求的,便是婆婆這樣一句話。求婆婆查出到了今日還膽敢私議此事之人,以家法處置。」
辛夫人勉強道:「你這又是何意?」
嘉芙眼眶微紅:「夫君人走了才沒幾日,家中近日竟又起謡傳,說什麼當年姨奶奶住過的屋子裡半夜傳出哭聲,又什麼有人瞧見夫君少年時的居所之外有吊死女鬼遊蕩不去。婆婆經歷過當年舊事,當比媳婦更要痛恨謡言。夫君此次臨危受命,替萬歲分憂執事,這節骨眼上,若家裡鬆懈了,任下人胡亂傳話,若如當年一樣,再傳揚出去,夫君聲名再度污損事小,重用了夫君的萬歲跟前,怕也不好交待!」
辛夫人頓了一頓。
「豈有此理!竟有這樣的事?非查個清楚不可了!」語氣帶怒,又朝嘉芙走了過來,安慰道:「你祖母身子欠安,我這些時日忙於服侍,加上別的事絆住了,竟不知下頭無法無天到了這等地步。你放心,我既知道了,便定要追下去,揪出那個傳謡之人!」說著高聲喊人,命管事將家中內宅所有丫頭僕婦,連同大小管事,全部立刻召來。
嘉芙轉向孟氏:「方才將嬸嬸一併請來,也是想求嬸嬸,你那邊無人傳謡最好,若也起了風言風語,求嬸嬸一同做主,防患未然。」
二夫人凜然道:「阿芙,你怎不早說?也怪我,一時疏忽竟沒覺察。放心,我這就將人也全部叫來,一個一個問!繩上的蚱蜢,一隻一隻都栓著腿呢,跑不掉的!」說著也一疊聲地命人將下人全部叫來。
嘉芙拭去淚痕,向辛夫人和二夫人再次道謝:「不管能不能查出人來,待夫君歸家,我必原原本本將此事轉告,到時再和夫君一道向婆婆和嬸嬸言謝。」
辛夫人面露微微尬色:「右安本就是我兒子,我豈能容忍下人如此放肆。起來吧。」
嘉芙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裴家內宅丫頭婆子,各處大小管事,百餘人眾,陸陸續續,全被召到了辛夫人的院中,摩肩擦背,擠擠挨挨,站滿了一個大院。眾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裡竊竊私語,等辛夫人冷著臉,將事情說了一遍,命揪出始傳謡者,院子裡變得雅雀無聲。
這話你傳我,我傳你,誰肯承認自己,被點到的,相互指認,也有想要露臉立功的,便指出某人,更有那些平日不和,此刻藉機挾私報復,點鴨似的指名道姓,那些被指了出來的,又怎肯承認,自然喊冤辯白,再扯出別的什麼人來。一時間,院子裡哭的哭,叫屈的叫屈的,辛夫人又命掌嘴,一直審到了半夜,最後剩下十來個人,辛夫人和二夫人都乏了,命管事繼續連夜再審,明早務必問出結果。
嘉芙早於辛夫人和二夫人,先便已經離開了。隔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得知消息,說終於查了出來,那個最先散播謡傳的,竟是周嬌娥屋裡的丫頭香梅。
據說香梅當夜是被悄悄給叫了過去的,周嬌娥當時不知。香梅得知被人指證,百般自辯,那管事婆子卻如狼似虎,幾輪審問下來,香梅當場便認供畫押,說自己是聽了周嬌娥的指使。辛夫人聞訊,連夜起身,喚了周嬌娥對質。周嬌娥自然不認,辛夫人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安撫了她幾句,到了次日早,再次將全部下人召集過來,當眾命人將香梅拖了出來,扯下褲子打了板子。罪名有二,一是散播謡言,禍亂人心,二是反誣主子,罪加一等。
丫頭僕婦,有些昨夜已經吃過苦頭了,嘴巴今早還腫著的,此刻見香梅之狀,個個噤若寒蟬。那周嬌娥也是沒臉,躲了起來,只說打死最好。
聽聞消息之時,劉嬤嬤義憤填膺,恨不得親自上去打那香梅幾板子才好,嘉芙卻不過一笑而已。
她昨日闖到了辛夫人的跟前,將二夫人也一併叫來,逼著查問,也沒想過真的揪出那個始傳謡者。
這謡言到底起於何人,看著糊塗,實則非此即彼,裴家就那麼些人,一筆外人不知,當事人自己心裡門清的爛賬而已,便如同當年謡誣裴右安的一幕。
她要的,是及時剎住這波風勢,在引出更多蜚語流言之前切斷隱患,同時也是表明自己這院人的態度,叫對方知道,當年之事,不是不知,只是裴右安當年既認下了,如今便不再追究,但絶不容忍有人想再趁著裴右安不在之時暗中生事。
她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鬧鬼傳言還被說的繪聲繪色,不過一夜過後,丫頭婆子,再無人敢提半句,整個國公府裡,徹底地消停了下來。
第二天,辛夫人侍病之時,將自己處置的這事說給了裴老夫人。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你做的不錯,當家人是該如此處置,及早防患於未然。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右安在替萬歲辦事,外頭多少眼睛盯著,家裡不能出這種亂子。」
辛夫人稱是。
裴老夫人此後再沒提過這事,嘉芙也依舊像先前那樣,用心服侍著她,終日伴於床前。
天氣越來越冷,轉眼深秋過去,入了這年的隆冬。國公府裡除了那次事外,再沒出過什麼亂子,但各房的氣氛,卻越來越壓抑了。
老夫人的精神,越來越差,有時整天昏睡不醒。前日太醫來看,聽他口氣,似是油燈耗盡,無力回天,應當就是這個冬天的事了。裴荃告了假,侍病於榻前。
嘉芙將鋪蓋搬到了老夫人這裡,晨夕侍奉,衣不解帶。這日入夜,她叫昨夜陪了一夜的玉珠去睡,今夜改由自己陪夜。
玉珠去了,嘉芙叫剩下的丫頭婆子也都各自去歇了,自己陪坐在老夫人的榻前。
室內靜謐無聲。片刻後,老夫人慢慢睜開眼睛,嘉芙見狀,急忙起身,端了一盞溫水,餵她喝了幾口。
老夫人此前幾日,一直昏昏沉沉,此刻精神卻似乎漸漸有些回好,命嘉芙扶自己坐了起來,倚在枕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嘆息一聲:「右安走了才這麼些時日,你為了照顧我,臉都瘦了一圈。等他回來,見了怕是要心疼了。」
嘉芙望著握住自己的那只枯瘦的手,忍住心中難過,道:「只要祖母安康,孫媳婦不累。」
老夫人微微一笑:「右安最近如何了,可有消息?」
距離裴右安離京,已經過去了四五個月。他到了那邊,先是收服了作亂的流民首,隨後深入實地,在調查清楚當地人口和現狀之後,上疏建議朝廷停止強行遷出已然定居的流民,視情況就地設郡,將流民編入黃冊,承認已開墾出的土地,讓他們繳納稅賦,給予正式良民的身份,就此穩定下來。蕭列准許了他的上疏,如今他應當忙於善後。
嘉芙將情況說了一遍。
老夫人點頭:「我便知道右安會處置好的……」
她停了下來,凝望嘉芙,似乎想著什麼心事,不再說話。
嘉芙被裴老夫人看的漸漸有些不安,輕聲道:「祖母可是有話?」
老夫人彷彿回過了神兒,緩緩地道:「上回你逼你婆婆做的那事,祖母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祖母記得從前過壽之時,你在右安居所之外遇到兩個婆子碎嘴,當時你便惱了,開口替右安說話。祖母有些不解,那時你和右安應當並無多少往來,你怎就相信右安清白,開口為他說話?」
嘉芙道:「阿芙小時見過大表哥,後來雖無往來,但就是認定,大表哥磊落君子,絶不是做出那種事的人。如今阿芙有幸做了他的妻子,便是再無能,遇到這種事,也不容旁人對他再加譭謗。」
老夫人凝視著她,不再說話,握著她的五指,漸漸收緊。
「老夫人,萬歲隨太醫一道,親自前來探望,聖駕已在門外。」
外頭忽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玉珠的聲音傳入。
嘉芙一愣,正要起身,忽感手上再次一緊,竟被裴老夫人緊緊抓住不放。
嘉芙不解,看向老夫人,只見她目光微動,似正在做著什麼決定,片刻後,道:「你不必迴避了,到我床後碧紗櫥裡,不要露面。」
嘉芙一愣。
「去吧。」老夫人神色已經轉為平靜。
「記住,無論聽到什麼,放在心裡,這是祖母的吩咐。」
裴老夫人望著她,一字一字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