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如花解語,朝夕伴在裴右安的身側。這一路南行而下,春光漸濃,裴右安漸漸似也抒出胸中塊壘,晨間和她調琴鼓瑟,日暮臨窗同聽棹歌,宛如浮生投來半日空閒,嘉芙心曠神怡,倘若不是想著早日和家人見面,心中倒是暗盼,這旅程永不到頭才好。
這日,船入了福建,傍晚停靠在一處名為琅門的小漁港,船伕上岸採購補給,過一夜,明早繼續上路,這樣再走五六日的水路,便可抵達泉州了。
天色漸黑,艙室裡掌了燈,此刻睡覺還早,一吃完飯,嘉芙便叫檀香拿出小棋桌,擺在舷窗畔的一張寬榻之上,親自爬上去鋪設,捧出棋罐,準備好了,叫檀香等都散了去歇了,就把看書的裴右安強行拖了過來,要他再陪自己下棋。
裴右安精於弈道,一路同行,常和嘉芙下棋消遣。嘉芙也會下,並且,棋力也不算很弱,可惜和他相比,還是不堪一擊,往往下到最後,裴右安便是想讓她贏,也苦於沒有落子之處。一輸再輸,嘉芙被激出好強之心,便不肯和他下了,那日特意上岸,買了本棋譜回來,就此茶飯不思,抱著苦讀,加上身邊又有裴右安這位良師調教,短短不過大半個月,水平便精進了不少——至少嘉芙自己感覺如此,方才想著,自己這兩天背著他,偷偷新研究了一手棋譜,精妙無比,實在想看到他吃驚的樣子,吃完了飯,就迫不及待地拉他過來下棋。
裴右安被她拖著過來,坐下陪她落子,他執黑,嘉芙執白,照例是他讓三子。嘉芙跪坐在棋枰之前,專心致志,絞盡腦汁,一心佈局,想將他黑龍引入陷阱,偏偏他就是不入套,還閒閒地靠坐在舷窗之側,一手拈子,另手拿了本書,仿似陶醉其中,自得其樂,分明心不在焉的樣子,嘉芙便停了手,氣道:「你欺負我!」
裴右安回過神來,瞥了她一眼,見她隔桌,撅嘴怒視自己,這一番小模樣,瞧著倒是惹人喜愛,卻忍不住要再逗逗她,挑了挑眉:「我怎欺負你了?」
「你瞧不起我!一心兩用是個什麼意思?」
裴右安忙將書放在一旁,向她賠罪,又保證自己會好好下棋,果然,接下來便正襟危坐,嘉芙這才作罷,繼續落子。
只是還沒走上幾手,聽到「啪」的清脆一聲,他在邊角落下一子,隨即收手,道了聲承讓。
嘉芙盯著棋枰瞧了半晌,才回過了味,頓時傻了眼。
自己方才一心只想做局引他入彀,未免忽略了邊角大勢,他這落子之位,看似平平,實則下在棋眼之上,如神來一手,將黑龍首尾相續,勢吞半壁,勝負實際已定,白龍便是不肯立刻認輸,再繼續在無關部位繼續落子占地,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徒勞無功。
嘉芙抬頭,見裴右安望著自己,一臉的歉色,眼角卻分明掛笑,頓時惱羞成怒,「嘩啦」一聲,抬手就把棋面胡亂給抹掉了,橫他一眼,哼了聲,扭身便爬下了榻,不再理他。
裴右安在她身後笑出了聲,抬手一把抓住了她,將她強行拖了回來,摟入懷中,端詳了下她,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我的芙兒惱了。罷了,再陪你下一局吧,這回定要老老實實上你的當,你可滿意了?」
嘉芙本已乖乖入了他的懷中,一聽,原來他早就看破自己心思,贏了自己就罷了,偏這會兒還不忘取笑,頓時又惱了,奮力掙開他的胳膊,氣道:「你就會欺負我!我不和你下了!放開我,我去瞧瞧宵食……哎喲,你做什麼……」
抱怨聲中,嘉芙被他凌空抱起,橫在了榻上,裴右安一個翻身,順勢便壓了上來,兩人半邊身子橫在榻上,半邊腿腳掛在了外頭。
「不想吃東西。就想和你下棋。」
裴右安抱著她道,帶了點調笑的意味。
嘉芙臉龐紅紅,卻不依不饒,作勢要走,身子在他身下扭的成了麻花糖,忽覺他靜了下來,俯首,貼唇到了自己耳畔,低低地命了一聲「不要動」,聲音略微瘖啞。
嘉芙一愣,立刻頓悟。
祖母去世,裴右安作為承重孫,按制服斬衰之禮,期間夫妻自然不可行房。
先前祖母新喪不久,熱孝期間,人都還沉浸在悲慟之中,嘉芙自然沒想過這個。現在出了熱孝,兩人正當年輕,感情又好,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有時不可避免,便會遇到如同此刻這般的尷尬。
這種服喪,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說白了,其實不過就是做給別人看的而已,夫妻之事,關起門來,誰知道那麼多。但嘉芙卻知裴右安,雖心疼於他,卻也不會故意在這種時候還要撩撥,感到他身子起了異樣,立刻一動不動,睜大眼睛看著他。
裴右安從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於榻上,抬手壓住了臉,半晌,吐出了一口氣,慢慢坐了起來。
嘉芙偷偷瞄了他下頭一眼,爬了過去,小聲道:「大表哥,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裴右安附耳,低低地道:「芙兒,委屈你了。」
嘉芙使勁搖頭:「我多久都沒關係!」
裴右安不再說話,只笑了,眉目溫柔,伸臂將她摟入懷裡。
銀燭高照,水波澹緩,艙外偶有幾聲船家走過甲板發出的腳步之聲。
嘉芙閉目,小鳥般依在他的懷中,和他靜靜相擁,心中只覺安謐無比。
突然,耳畔傳來一陣迅疾的鑼聲,中間夾雜著一陣模模糊糊的呼聲,因距離有些遠,聽不清在喊什麼,但感覺的出來,岸上起了騷動。
嘉芙睜開眼睛。
裴右安推開舷窗,看了出去。
嘉芙也探頭出去,看到遠處岸上,竟來了一隊官兵模樣的人,手執火杖,敲鑼打鼓,一路高聲呼喝:「全部船家聽著,倭寇襲擾泉州、平海!上頭有令,為防倭寇來此,今夜起,立刻封鎖港口!全部船隻,不得擅離!如有妄動,一概以通倭論處!」
嘉芙長於泉州,對倭寇自然不會陌生。從祖輩前朝起,沿海一帶就開始受到倭寇的襲擾,每每來襲,泉州首當其衝。太祖立國之後,為抵禦倭寇,在沿海一帶設立諸多衛所,操練官軍,過去,泉州也曾因倭寇之患,被朝廷數次下令閉港,諸多商戶,包括甄家在內,深受影響。但嘉芙出生後的這將近二十年間,泉州再不曾受到過倭寇的大肆襲擾,便有來襲,往往也沒來得及登陸,很快便被消滅。
她沒有想到,這時節,竟會有倭寇襲擾泉州!看樣子,這次的來襲,動靜不小,否則,怎會驚動此地官府?
「大表哥!」
嘉芙聲音微微發顫。
裴右安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隨即下榻,出艙喚了聲楊雲,沒片刻,楊雲便帶了個官員模樣的人,匆匆登上甲板,那人朝裴右安下跪:「卑職琅門衛百戶劉通,不知裴大人今夜竟行船到此,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裴右安命他起身,問泉州之事。
劉通道:「裴大人,這回倭寇和粵東大盜勾結,裡應外合,兵分兩路,同時攻打泉州和永寧兩府,來勢洶洶。卑職聽聞,不但在海上劫了十幾條待要返港的商船,還趁兩衛夜半防守鬆懈之時,竟突襲攻城,殺人放火。倭寇是從泉州南門進去的,李總兵雖及時趕到,打退了倭寇,但南城一帶,聽說死傷了些人,不少大戶,更是遭殃,有幾戶,聽聞損失不輕。」
裴右安道:「你可知甄家的消息?」
劉通道:「泉州甄家?倭寇逃跑之時,放火焚燒近港倉庫,大火燒了幾天才滅,甄家財物想必也是有所損失。至於人丁,卑職不大清楚。」
嘉芙人在艙內,聽的一清二楚,焦心如焚,等裴右安一進來,立刻抓住了他的手,顫聲道:「大表哥,能不能快些回泉州?我家就在南城!我不放心我娘他們!」
裴右安道:「我這就帶你儘快回泉州。莫怕,一切有我。」
劉嬤嬤檀香等人收拾上岸的行裝。那琅門縣令因事發突然,公務緊急,不敢怠慢,方才也親自到港口督事,聽聞裴右安路過在此,匆忙趕了過來,一番拜見,等了片刻,驛所便送來了所需的馬車和快馬,裴右安向琅門縣令道了聲謝,帶了嘉芙上了馬車,一行人便連夜趕往泉州。
剩下的這段路程,再不復先前悠閒,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一口氣沒有停歇,終於在三天之後,抵達泉州。城門口兵丁守衛,出入檢查,裴右安帶著嘉芙入城,漸近南城,一路所見,到處竟都是被劫燒過後的痕跡,不少人家門口,更是掛出喪事白幡,裡面傳出陣陣哭聲。
嘉芙膽顫心驚,終於趕到了自家門前,拍開緊閉的大門,下人探出個腦袋,看見了嘉芙,驚喜的跳了起來,轉身就飛快進去通報,孟氏起先還不信,趕了出來,等真見到了嘉芙和裴右安,這才喜極而泣,趕忙將女兒女婿迎了進來。
嘉芙不見哥哥和祖母,開口便問。
孟氏被觸動了心事,垂淚道:「先前倭寇大盜殺進南城,到處殺人放火,我們家幸好有李總兵及時派兵過來守著,這才未被破門,只是你哥哥,如今想必落入了倭寇之手……」
孟氏悲從中來,一時哽咽,說不出話,早有一旁下人代講。
原來上月之時,甄家有一條船要去往流球,海途不算很遠,甄耀庭徵得了祖母胡氏和孟氏的同意後,和張大一道上了船,原本這些時日就要回了,不想卻遇倭寇來襲,船在半道被劫,連同甄家的一道,另外還有十幾條商船。胡氏上次病後,身子原本就未完全恢復,又得知孫子落入倭寇之手,急怒交加,當時便暈厥了過去,這幾日臥病在床,水米不進,孟氏一邊叫人不斷去官府打聽消息,一邊服侍著病重的婆婆,可謂心力交瘁,正準備派人再往京中送信,此刻卻乍見女兒女婿歸來,情緒一時間如何還控制的住?
嘉芙忍住心中恐慌,急忙安慰母親。
裴右安起了身:「芙兒,你照顧好岳母和祖母,我去衙門走一趟。」
他叮囑完,轉身正要出去,門房跑了進來,說巡撫高大人來了。
……
泉州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處置不好,足以摘掉頭頂烏紗了,高懷遠聞訊,如同火燒屁股,如何還坐的住?一邊往京中傳遞消息,一邊親自趕來泉州善後,昨日人便到了,方才正在親自佈置海防,聽人回報,說城門那裡傳來消息,京城裡的裴大人來了泉州,立刻帶人上門,一見到裴右安,便下跪在地,痛心疾首地叩頭:「裴大人!下官有罪!下官也未想到,倭寇竟與粵東盜首勾結來襲!好在平日下官不忘防範,命各處衛所時有操練,此次才得以及時驅走倭寇!至於那十幾條被劫船隻,大人放心,下官已命總兵帶著水師出海追擊,雖大海茫茫,也必竭盡所能,只盼裴大人體諒下官難處,能在萬歲面前替下官美言幾句,下官感激不盡!」
高懷遠並沒撒謊,那日一聽被劫船隻裡頭有甄家的船,船上還有甄家公子,當時便叫苦連天,立刻便派水師出海搜救。但說實話,茫茫大海,毫無目標,想要追上賊船再救出人,無異於海底撈針,希望極其渺茫,自己說完話,都有些心虛,一時不敢抬頭。
裴右安叫他起來,沉吟之時,外頭又傳來一聲急報:「大人!大人!好消息!那十幾條被劫船隻都回來了!今日便能進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