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裴右安循著雪地足印,一口氣追到了後山,見前頭一個黑影借勢騰挪,正縱身攀爬那道丈餘高的山牆,身形如蛛,異常靈活。

  山牆之外,便是老林,一旦被他逃走,如此雪夜,怕再難覓蹤跡。

  裴右安足下未停,朝前奮力擲出手中長劍,長劍如蛇,穿裂空氣,朝著那個黑影馳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牆頭,縱身待要翻牆而出之時,劍尖追至,插入後肩,那人身形一頓,從牆頭跌落在地。

  一個侍衛追趕而至,見那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猶要再逃,上去便將其制於地上,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俯身下去,迅速捏住那人頜骨,指間一個發力,伴著輕微「咔噠」一聲,那人慘叫,整個下巴脫了臼,從嘴裡滾出一顆已被咬破的蠟丸。

  ……

  皇宮後寢,周氏徹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卻依舊未歸。

  她的人,也沒有消息傳回。

  這是從太子大婚那夜之後,蕭列第二次於深夜秘密出宮。

  周氏已經確定,蕭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裡的那個所在。

  她也可以推斷,皇帝今夜再次出宮,十有八九,依舊和前次一樣,還是那個地方。

  她並非不知派人窺伺帝蹤,萬一敗露的後果,但她無法壓制自己的這種慾望。

  高麗、安南的王姬世女,很快就要被接入後宮冊立為妃,不但如此,開春之後,禮部和宗人府還會主持秀女採選,這個後宮會繼續充盈。

  周氏明白,這裡不再是武定王府,二十幾年以來,自己獨占丈夫一人的局面,將再不復返。皇帝的身邊,很快會有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的女人了。從今往後,縱然她依舊統領後宮,地位高高在上,但個中滋味,也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但若僅是如此,便也罷了,周氏絶不至於糊塗到要因為皇帝廣納後宮而鋌而走險。

  多年以來,猜疑下的心病,讓她從皇帝擴納後宮的這個原本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之中,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危險氣息。

  先是太子妃妄言誕語,惹出了一場意外禍事,後雖勉強圓了過去,但太子妃和太子,自那以後,顯便見惡於蕭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兄弟手段過激,邀功不成,弄的周家灰頭土臉,又再次牽累到了太子。

  其實蕭列登基之初,便有禮部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大臣引經據典,上摺建議皇帝擴立後宮。但那時,蕭列一概以國事未定無心後宮為由,給發了回去。

  皇帝在這個時候納言開立後宮,絶不可能只是表面所見的那麼簡單。

  倘若之前,皇帝還只是有所不滿的話,那麼此刻,或許便是太子之危的真正起始了。

  蕭列正當壯年,他還有的是時日。倘若他改變了想法,這世上,又有誰能夠阻止?

  從那年,他將十六歲的裴右安帶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許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周氏便感覺到了,蕭列對這個所謂「故交」之子,異乎尋常。

  而這一切的根源,或許就在慈恩寺的那個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也必須要弄清關於皇帝的一切。

  為了保證不出意外,她做的極其小心,連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時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個侍衛,萬一事敗,必會當場服毒自盡,這一點她非常確定。

  周氏和衣而臥,終於朦朧睡去,突被一個惡夢驚醒,悚然而起,發現天已微亮,忙召林嬤嬤問事,宮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後,林嬤嬤未入,殿外卻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那腳步沉重異常,一聲聲地踏地而來,聲響越來越近,恍若隱含怒氣,震動耳鼓。

  這個皇宮之中,還有誰會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從那張鳳床上飛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沒幾步,便見殿前宮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帳幕猛然浪動,被人一把掀起,伴隨著金鈎扯落在地的輕微撞擊之聲,蕭列的身影,出現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對上蕭列投來的兩道陰沉目光,心飛快地下沉,卻定了定神,勉強笑道:「萬歲不去早朝,來此可是有事?」

  蕭列冷冷道:「你膽子不小,竟敢派人窺刺於朕!即刻起,你遷出坤寧宮,遷往北苑,沒有朕的許可,半步也不許出!」

  蕭列說完,轉身便大步而去。崔銀水領了幾名壯碩太監,對著周氏躬身道:「娘娘,萬歲旨意,奴婢不得不從,請娘娘這就出宮,由奴婢護送娘娘,去往北苑。」

  北苑出皇城數百里外,附近有皇族陵寢,本是太祖開國所建,禁苑占地雖廣,宮室卻流於簡陋,當年每逢祭祖,□□便會領皇室前去苦居一月,以表紀念先祖。太祖去後,這制度便漸漸被廢,北苑日益荒涼,二十多年前,天禧帝為避開那場席捲全城的瘟疫,才遷到那裡,住了將近一年時間。如今北苑,已然如同冷宮。

  周氏手足冰冷,臉色瞬間慘白,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大叫一聲,一把推開崔銀水,幾步追了上去,拽住皇帝的衣袖。

  「萬歲此言可有憑據?妾不知犯了何錯!何為刺探萬歲去向?妾被人誣陷!妾不懼對質!」

  蕭列轉頭盯著周氏,眯了眯眼:「莫說朕已查明,便是沒有活口,宮中除了你,還會有誰知朕昨夜出宮?」

  他點了點頭,冷笑:「如今偌大後宮,也就你和東宮兩宮為大,既不是你,很好,那想必便是東宮所為了。你要留下,自管留,朕這就叫人去審太子!」

  蕭列拽回衣袖,拔腿而去,周氏撲倒在地,伸手再次抓住皇帝的腿腳,失聲道:「萬歲,此事和太子無關!是妾的錯!妾認錯便是!妾不該一時糊塗,鑄下了錯,求萬歲看在妾侍奉你二十餘載的恩情,饒過妾這一回!」

  皇帝咬牙道:「窺刺帝蹤,僅此一條,朕便足以廢了你的皇后之位!你的後位,朕不動,但從今往後,你給朕過去,好生養病,再不必見面!」

  蕭列拔出自己那只被皇后抓住的腿腳,怒氣衝衝,再要前行。

  周氏嚷道:「萬歲!當年先帝駕崩,你長兄猜忌於你,登基之初,便將你困於武定。天禧二年,你私自出境,也不告妾去往何處,竟半年不歸,倘若當時,不是妾替你百般隱瞞,你能有今日?」

  蕭列怒道:「你先時為保太子,以巫蠱之名,合起來欺君罔上,你們真當朕老糊塗了,任憑擺佈不成?當時不過顧念二十年的血親之情,容你改過罷了!不想你竟絲毫不知收斂!朕今日,便是猶念當年結髮,這才最後留你些臉面!不必再說了,你去就是,從今往後,再不必回宮一步!」

  蕭列大步離去。

  周氏趴在地上,睜目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淚流不絶。

  崔銀水等了片刻,朝太監使了個眼色,兩個太監上前,一左一右,跪了下去,要將周氏從地上架起,口中道:「娘娘恕罪,奴婢們也是聽差行事,娘娘莫怪,還是快些過去為好,免得萬歲降怒……」

  周氏揚手,「啪啪」幾聲,太監臉上便各吃了一個巴掌,扇完了人,自己撐著,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拭去面上淚痕,冷冷盯了崔銀水一眼,道:「本宮再不濟,還是這大魏的皇后!本宮自會走路,豈容你們這些賤奴作踐?」

  崔銀水「哎」了一聲,自己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子,彎著腰道:「奴婢有罪,奴婢自罰!奴婢怎敢慢待娘娘?娘娘肯自己遷宮,再好不過,奴婢感激不盡。」說著直起身,冷下了臉,朝外喝道:「都還跪著幹什麼?萬歲有旨,皇后娘娘有感於今歲各省旱情,民生多艱,自願遷往西苑護陵祈福,還不起來,預備娘娘移宮?」

  地上宮人如喪考妣,紛紛起身,周氏臉色慘白,轉頭,回望了一眼這座入住還不算長久的宮殿,終於邁步,朝前而去。

  她走出了坤寧門,看到太子領了太子妃,兩人跪在道旁,替她相送。

  她將目光投向太子,死死地盯著,縱口不能言,但此刻的心語,她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能懂。

  她一著不慎,觸怒皇帝,便被逐出中宮,發往西苑。

  如今的這個皇帝,早已不是武定的雲中王了。他天威難測,翻臉無情。

  就在方才,在她聽到要將自己遣往西苑的絶情之語從他口中說出之時,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忍不住,壓在心底二十餘年的那些憤恨和不甘,就要脫口而出了。

  但她最後還是強行咽忍了下去。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現在她要自己的兒子更加隱忍,至少,在還無法和這個天下之主對抗的時候,千萬不能沉不住氣。

  當年,天禧帝大婚之時,年輕的蕭列,也尊了先帝之旨,娶她為妻,和她生了兒子。這二十多年,縱然他身邊再無別的女子,但周氏清楚,這個男人,鐵石心腸,他從未愛過自己,也絶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這回他將她送走,不久會有新人入宮,倘若沒有兒子,她這輩子,或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座中宮之殿了。

  幸好還有太子。

  遲早有一天,她一定會歸來,走過這道位於中宮的北正門,拿回今日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她便如此盯著太子,一步一步,從他面前走過。

  可惜,悲哀的是,命運往往捉弄於人。給人希望,而到了最後,往往不過只是為了讓人愈發深刻體察當初希望破滅的那種加倍痛苦。

  周氏在這一刻,她並不知道,這確實是她最後一次走過坤寧門了。

  ……

  蕭胤棠盯著自己母親漸漸離去的背影,目光陰沉,肩膀微微一動,就要從地上起身,卻被身畔的章鳳桐一把壓住了手。

  「千萬不能衝動!母后已經不保,你便是再去萬歲面前為她說話,萬歲也不會聽的,不定反倒遷怒於你。所幸母后後位尚在,太子如今當隱忍,日後伺機而動,妾料,此應當也是母后之願。」

  章鳳桐壓低聲,飛快地道。

  蕭胤棠盯了她一眼,撇開手,從地上起身,徑直轉身,朝往東宮而去。

  ……

  當日,滿朝文武官員便得知皇后遷宮去往西苑代民祈福之事,無不吃驚。禮部頒文表了一番。群臣私下暗議,揣摩過後,雖依舊不明就裡,但隱隱也知,繼周進之後,周後也是徹底不容於皇帝了。

  周家門前,人人避而走之。章家許是物傷其類,章老這幾日亦託病不出。平靜的朝堂之下,看不到的暗流,無聲湧動。

  裴家大房,這幾日卻鬧了起來。

  周後名為遷宮祈福,誰不知道,皇帝這是容不下她了。動了她,不啻於給太子難看,聽說宮中很快又要有新娘娘進來,日後情況如何,實在難料。

  辛夫人心中後悔當初讓兒子娶了周嬌娥,但生米成了熟飯,如今只能自認倒霉,對著周嬌娥,雖依舊不敢發威,但也不復從前的忍讓,臉色卻是難看了不少,裴修祉更是沒了耐心,周嬌娥捧著肚子要挾也不管用,屋裡終日哭鬧聲不斷,最後還是辛夫人不想被二房暗中笑話,命人將院門關了,以養胎為名,不許周嬌娥隨意出院。周嬌娥似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後台突然去了大半拉了,想著日後還要仰仗肚子裡的兒子,便也漸漸收斂,開始養胎,家裡終於清靜了下來。

  這個歲末,便如此匆匆忙忙地過去了。

  入了春,這些時日,嘉芙開始收拾行裝。

  就在幾個月前,回了泉州的孟氏來過一封書信,信中提及一句,說祖母胡氏在夏末,染了場風熱,後來病雖好了,但入秋之後,身子骨瞧著卻有些弱了下去。當時裴家這邊,老夫人也是病重,嘉芙分身無術,只能回了封信,隨信同寄了些藥材,聊表孝心。如今過了年,裴右安丁憂在家,終於無事,又出了熱孝,得知胡氏身體不如從前,前幾日主動提議,說趁入春,親自陪嘉芙回一趟泉州探親。

  再過些時日,三月的泉州,城裡城外,到處開滿刺桐,這樣的景象,在京城中絶難見到。嘉芙對生養了自己的那個地方,極有感情,去年年底之時,心中便有了這樣的念想,只是剛出熱孝,且這幾個月來,裴右安雖閉門謝客,終日在書房裡,或執卷,或作畫,或教她讀書,看似悠然度日,但嘉芙卻感覺的到,他始終有他自己的思慮,並且,從不在她面前表露,她便也難以啟齒,一直壓在心底,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看了出來,主動說要陪她回泉州一趟。

  嘉芙欣喜雀躍,早早地收拾好東西,擇好吉日,日夜盼望,終於到了出發那日,風和日麗,和裴右安一道,向辛夫人辭了聲別,嘉芙帶著劉嬤嬤檀香木香等人,裴右安隨行楊雲和另幾個隨從,一行總共十數人,到了碼頭,登上大船,迎著吹面已然帶了幾分駘蕩的南風,揚帆南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