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已經三天沒有見到兒子的面了,人亦如同軟禁,出不了蕉園一步,雖然有宮人每天給她帶來慈兒的消息,說他和萬歲同吃同住,一切安好,但嘉芙還是焦急萬分,並非擔心兒子的安全,而是她不知道皇帝此舉,究竟是什麼意圖。
終於,廿六萬壽日的前夜,李元貴親自來了,說是代皇帝傳話,明日,皇帝要帶慈兒同登午門城樓,一道現身於獻俘禮上,禮畢,便會將慈兒送回蕉園,叫嘉芙不必擔心。
嘉芙驚駭萬分,當場愣怔。
李元貴傳完話,便退了出去。
嘉芙盯著他漸漸離去的身影,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攔住了他:「李公公,我要見萬歲!」
李元貴躬身道:「夫人稍等,奴婢這就去給夫人傳話。」
御書房裡,慈兒坐在一張特製的高腳椅上,蕭列站於他的身後,彎腰,手握著慈兒的手,慢慢地在一頁奏摺面上,寫下了「朕已閲,照準」五個硃砂大字,隨即放下筆,端詳了下,撫鬚笑道:「此便為批閲奏摺。若合意,便如此批覆大臣,若不合意,寫上不合之言,發回六部各科命重制。慈兒可懂了?」
慈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慈兒可是睏了?」
慈兒揉了揉眼睛:「皇爺爺,我想娘親了,我想回娘親那裡。」
蕭列柔聲道:「慈兒今夜再在皇爺爺這裡過一晚,待明日,獻俘之禮完畢,皇爺爺便送你回你娘親那裡,可好?」
慈兒遲疑了下,終於點頭。
蕭列便牽了慈兒,正要親自帶他回寢宮,李元貴入內,附耳低聲說了句話,皇帝便召崔銀水,崔銀水忙上前,抱了慈兒,低聲哄著出去了。
嘉芙入內,蕭列坐在案後,批著奏摺,命平身。
嘉芙跪地不起:「萬歲,方才李公公傳話,稱萬歲明早要帶慈兒同去獻俘之禮,可是當真?」
「自然。慈兒此刻已睡了。明日禮畢,朕便讓他回蕉園。你不必擔心。」
「萬歲!此事萬萬不可!慈兒當不起萬歲如此厚待!」
蕭列抬起頭,看了眼嘉芙,慢慢放下了筆。
御書房裡的氣氛,一下沉凝了下去。
嘉芙對上蕭列投來的兩道視線,絲毫沒有避讓:「萬歲此次將慈兒接入京中,倘若只敘天倫,臣婦無命不遵。只是明日的獻俘之禮,事關重大,慈兒年幼不知事,臣婦身為人母,不得不發聲,請萬歲收回成命,容臣婦將慈兒帶回!」
蕭列盯著嘉芙,沉默了片刻。
「甄氏,當年之事,朕料你當也知曉了。朕實話告訴你,慈兒乃是我大魏之儲君。此事,非但朕心意早決,亦為天意使然。」
嘉芙心臟一陣狂跳:「蒙萬歲錯愛,本是慈兒莫大之福分,然慈兒名不正,言不順,如何當得大魏儲君?請萬歲三思!」
蕭列道:「這些無須你顧慮。朕自有定奪。」
嘉芙勉強定下了心緒,望著蕭列:「臣婦人輕言微,卻斗膽再說一句,此事關係重大,慈兒父親遲早亦會知曉,到時怕也是不敢欣然應承的!」
她這一話,猶如質問,又隱含提醒,話雖簡短,實則冒犯至極。
蕭列卻神色淡淡:「朕等著他來便是了。」說完重提毛筆,新取了本奏摺,打開,低頭下去,口中道:「你退下吧。」
嘉芙如何肯退?
蕭列要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讓慈兒做皇帝,縱然旁人眼中,這是貴不可言的齊天福分,但只要丈夫不願,她便不會退讓。
而丈夫是必定不會願意的。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一點了。
「萬歲!慈兒父親乃是為了大魏而去戍邊的,臨行之前,將孩兒交託給我。倘是別的尋常之事,臣婦萬萬不敢忤逆萬歲。但此事,關係實在重大!臣婦不敢不爭!懇請萬歲,明日之事,無論如何,要等慈兒父親到來之後,再行決定!」
她朝坐上的蕭列叩頭。
蕭列面露詫色,彷彿第一回認識她似的,盯著嘉芙瞧了片刻,竟也沒有發怒,只眉頭蹙了蹙,拋下硃砂筆,站了起來:「罷了,你不走,朕走便是了。」說罷雙手背後,朝外而去。
嘉芙心亂如麻。
她終於明白了皇帝的意圖。
先將慈兒帶到京城,等過了明日的獻俘大禮,便如同是向天下人宣告了他儲君的身份。在那之後,即便裴右安再趕來,也已是事成定局,覆水難收。
嘉芙咬緊牙關,瞬間,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從地上爬了起來,來到那張御案之前,一把抓起筆架之上的一柄鋒利裁刀,對準了自己的脖頸。
「臣婦只有一求,萬歲便是有此打算,也須得先叫我夫知曉!否則,臣婦便自裁於此!」
蕭列猛地回頭,盯著嘉芙,面上漸漸露出怒氣:「大膽!還不放下!」
「臣婦死不足惜,但臣婦若死,萬歲從今往後,便再無裴右安這個兒子,更無裴翊淵這個孫子!臣婦此話,絶非恐嚇!孰輕孰重,請萬歲自己定奪!」
李元貴聞聲,從外衝了進來,大驚失色:「夫人,切莫衝動,快放下刀具!」
嘉芙絲毫不懼,手腕微微一收,刀尖便扎進了嬌嫩的肌膚裡,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
蕭列怒目圓睜,死死盯著嘉芙,慢慢地抬起手,指著嘉芙:「你……你……」話音顫抖,一時竟說不出話,只見他臉色越來越青,越來越青,突然,身子一歪,人便往後,咕咚一聲,仰倒在了地上。
「萬歲!」
李元貴大叫,縱身撲了上去,見皇帝雙目緊閉,氣若游絲,驚懼萬分,高聲大呼:「太醫——」
嘉芙也是被這突然一幕給驚呆了。
她一心只想阻止皇帝明日要帶兒子同登午門,逼不得已,用了這個最笨,也或許是唯一有效的辦法,卻沒有想到,情勢急轉而下,蕭列竟然會被自己給氣暈厥了,見狀,急忙放下手中裁刀,奔到近前,見皇帝面色灰白,已是不省人事,也是嚇的不輕,急忙幫著李元貴和聞訊趕入的小太監一道,將皇帝抬送到了那張榻上。
很快,夜值的胡太醫趕了過來,見狀大驚,急忙施以針灸急救,折騰了許久,聽到皇帝喉嚨裡格格了兩聲,吐出了幾口污血,慢慢地,終於睜開了眼睛,雙目卻黯淡無光,定定地望著上方,神色萎靡至極。
「萬歲!萬歲!你怎樣了?」
李元貴不停地低聲呼喚,又往皇帝口中餵水,水卻沿著嘴角流了下來。
「萬歲——」
李元貴的眼淚掉了下來。
嘉芙心情極其複雜,慢慢地跪在地上,看著太醫和宮人進出奔走,許久,至三更,皇帝雖依舊面若金紙,但情況看似終於平穩了些,太醫先退了出去,李元貴命宮人也退下,自己站在了門邊。
皇帝躺在榻上,慢慢地睜開眼睛,出神片刻,低低地道:「你起來,回去也歇了吧。你懂右安的心,你在護著他,朕不會怪你——」
「朕還是那句話,朕心意已決——等右安來了,朕自會和他講清楚的——」
蕭列說完,彷彿十分疲倦,閉上了眼睛,再無發出半點聲息。
「夫人,請回吧。」
李元貴走來,輕聲道。
嘉芙眼中慢慢地沁出了淚,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流淚,為何會如此難過。
或許是為蕭列口中那句「你懂右安的心,你在護著他,朕不會怪你」。
或許是為自己的無能,拚勁全力,到了最後,竟還是無法幫上裴右安的半分忙。
她從地上起身,慢慢地走了過去。
……
次日,昭平六年,三月廿六日,正逢大魏皇帝五十千秋萬壽,朝廷大赦天下,除謀反、大逆、惡逆、不道、大不敬等十惡以及故意殺人獄成者外,其餘犯人,皆得以赦免出獄,天下感恩。京城之中,到了這一日,民眾更是歡欣喜慶,有新衣的穿新衣,無新衣的穿上漿洗過後的乾淨衣裳,家家燃香,頂禮膜拜,代天子向天祈壽。京城那條從南門通向皇宮的大街兩旁,更是被人擠的水洩不通,人人都在翹首,等著觀看押送倭寇俘奴的囚車隊伍經過。
是日,艷陽高照,日頭漸漸升高,照在皇宮午門那座宏偉的城樓之上,重檐黃瓦的廡殿頂上,金光耀目。
一千五百餘名錦衣大漢將軍分列在午門城樓兩側的廣場之上,隊伍綿延百丈,大漢將軍無不英武挺拔,俱身披明甲,腰配軍刀,手執長戈,陽光照在明甲之上,熠熠生輝。朝廷大臣,從六部九卿往下,至四品以上,共五百餘人,按照文武班序,身穿朝服,戴翼善冠,手抱玉圭,肅然而立,等著皇帝現身登上城樓。
巳時中,午門正中門樓左右的闕亭之中,傳出鐘鼓之聲,兩聲相和,悠長沉凝,一頂龍輦,在前後儀仗的護衛之下,被抬到了午門的北門之前。
龍輦停下,皇帝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通往午門城樓的那條步道之上。
皇帝頭戴十二旒的帝王冠冕,身穿日月、星山、織火、華蟲的十二章帝王冕服,朝著城樓一步步走來。
他的面色是灰白的,眼底帶了血絲,剛剛下輦的一剎那,腳步微微一晃,仿似有些站不穩腳,額前十二旒簌簌晃動,幸被身旁的李元貴一把扶住。
「皇爺爺,你怎的了?」
一早起,慈兒便也覺到了皇帝的異常,此刻有些不安,輕聲問道。
「皇爺爺沒事。」
蕭列朝他一笑,推開了扶住自己的李元貴,將他從輦上抱了下來,輕輕放在地上。
慈兒仰頭,眺望了眼前方那座雄偉的城樓,小小年紀,彷彿也感覺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迫人氣勢,遲疑了下,輕聲道:「皇爺爺,我真的能上去嗎?」
蕭列朝他伸出手:「不要怕,隨皇爺爺來。」
慈兒被蕭列牽著手,來到了城樓之下,一步步地登上台階,終於,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同時出現在了城樓預先設好的御座之前。
一大一小,兩張座位,起先因為高度,城樓下的百官並未留意,直到依稀看到皇帝和身邊那個孩童同時出現的身影,百官這才覺察,紛紛面露詫色,無不墊腳仰頭,極力眺望,想要看個清楚。
皇帝帶著慈兒入了御座,站於城樓垛子口邊的一名宣令官高聲宣令,號令被身邊兩名侍衛傳下,二傳四,四傳八,依次迅速合聲傳遞了下去,五百餘名朝廷官員和一千多名大漢將軍面北,朝著城樓上的皇帝齊齊下跪,伴隨著明甲和刀劍相碰的金鐵之聲,山呼萬歲,震耳欲聾。
慈兒坐在小座之上,一雙小手緊緊地抓著座椅兩旁的扶手,眼睛一眨不眨。
一隊人馬,漸漸地從承天門進入,來到端門之前,一聲號令,一個身材魁梧,滿面鬍鬚,身穿戰甲的凜凜大漢,領著身後千名昂揚雄壯的軍士,穿過端門,整齊闊步,來到宏偉的午門廣場之前,朝著上方那遠的只能看到模糊人影的城樓高聲稟告:「臣蕩倭總兵董承昴,奉旨蕩剿東南倭寇,上有皇帝陛下天恩浩蕩,下得沿海軍民同仇敵愾,前後歷時三年,終不辱使命,掃平倭患,今日獻上兩百二十三名大小倭首,恭請皇帝陛下發落,揚我大魏天威!」
他稟告完畢,帶領身後將士起身,分列兩邊,只見身後押來數百名倭奴,無不脖戴枷鎖,手足鐐銬,行到廣場中間,伴隨著四周雄渾激盪,直衝雲霄的「殺」「殺」「殺」的怒吼之聲,這些平日一身惡膽的倭奴武士,此刻俱是面無人色,紛紛軟倒在地。
刑部尚書手中捧了城樓上送下的聖旨,快步行到距離城牆一箭之遙的廣場中心,高聲宣讀罪狀,宣讀完畢,轉過身,等待遠處城樓之上皇帝的發令。
蕭列慢慢地站起身,抱起了慈兒,行到城樓之前,在城樓之下無數雙驚詫目光的注視之下,轉過臉,對著慈兒道:「發令。」
慈兒一雙小手緊緊地捏成了拳,揚起還帶著稚嫩的聲音,高聲道:「正法!」
這一道「正法」之聲,被身旁侍衛再次聯合傳遞下來,最後傳至廣場正中,一千五百名大漢將軍,齊聲高喝「正法」,倭奴被劊子手拖出端門,來到承天門外,在那裡,預先已經設好刑台,在周圍擠滿了的無數民眾的目光的注視之下,鬼頭大刀,應聲齊齊而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排山倒海般的聲音,再次迴蕩在了午門城樓之前,鴿哨陣陣,養在承天門附近的白鴿,振翅飛上了天空。
董承昴隨身邊的文武百官,向著前方遠處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抬起頭時,眼中掠過一道難言的複雜情緒。
裴右安一身風塵,縱馬如風般闖至皇宮最外的承天門前時,耳畔聽到的,便是城門之內傳出的那陣排山倒海的山呼萬歲之聲。
他停了馬,在那山呼萬歲的迴蕩余聲之中,仰頭望著前方遠處闕樓上方迴旋的鴿群黑影,身影凝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