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在群臣和大漢將軍們的山呼萬歲聲中,午門城樓上,皇帝和那孩童的身影消失。

  典禮結束了,廣場上的文武百官,卻無一人離開,依舊聚在那裡打聽消息,議論著那個片刻前突然出現在視線裡的稚童。

  如此的重要場合,那稚童不但被皇帝帶上午門城樓,竟還代皇帝下了「正法」之令。

  以常理而言,這個孩子,應該就是皇帝所屬意的大魏儲君了。

  皇帝登基至今,唯一的一個兒子,多年前在太子位上被廢,如今還圈禁在庚州祖地。因皇帝這些年再無所出,加上頻露老態,群臣日漸焦心,近來,漸漸便以為皇帝有意再復立太子,就在傳言甚囂塵上之時,那個進言接回廢太子的詹事竟被廷杖,於是這個猜測,也就隨之破滅。

  群臣私下再議此事,認為日後有兩種可能。第一,皇帝老來得子,則一切難處迎刃而解。第二,皇帝日後只能從宗室擇選合適子弟,過繼以承其皇位。萬萬沒有想到,今日萬壽之際,情勢竟又突變。

  群臣終於見到了極有可能的未來儲君,這原本是件好事,但今日之前,誰也沒有見過這孩子,更無人知道他的來歷,於是此刻,吏部尚書何工樸、禮部尚書張時雍,右司馬陸項,以及劉九韶等這些個平日常在御書房裡走動的堂官大臣,無不成了眾人圍堵的對象。

  承天門前的鴿群尚在空中徘徊之時,一個傳言,便已迅速地傳播了開來。

  瀏陽王此次再次得以奉召入京,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據說,他這趟入京,不但是為賀壽,還為皇帝帶來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皇帝的親孫,其父是皇帝年輕時遺在外的龍子,此子不願歸宗,遂將皇孫交託給當年事的知情人瀏陽王,如今,瀏陽王奉命將皇孫帶回了京城,認祖歸宗。

  瀏陽王帶來的皇孫,便是今日被皇帝抱上午門的那個孩子。

  這個消息徹底攪翻了朝堂,未至傍晚,又有新的傳言流了出來。

  據說,事情起於三十年前。天禧帝登基後,將當時還是雲中王的今上藩困於雲南。彼時的雲中王,年輕氣盛,心中苦悶,有個大半年的時間,曾私離藩地四處遊歷,便是行經瀏陽王所在的湘西之時,偶遇神女(女祭),二人結下姻緣,但那女子心繫子民,不願隨雲中王歸往雲南,雲中王亦外出許久,需急歸藩,無奈和女子分開,神女後誕育一子,子再生孫,後二十年間,因雲中王受天禧帝猜忌更甚,陰差陽錯,多年以來,皇家血脈不得歸宗。如今皇帝年老,日漸思親,遂命瀏陽王將孫兒帶回京城,擇日拜祭太廟,認祖歸宗。

  瀏陽王夫婦,便是三十年間關於此事的見證者,亦是將皇孫帶回了皇宮的執行者。

  群臣瞠目。

  有恍然大悟的,有激動萬分的,也有疑慮重重的。

  恍然的是終於明白了,幾十年間默默無聞的瀏陽王,當年為何會得到皇帝青眼,厚賞有加。

  激動的是大魏有了皇孫。怪不得皇帝不願復立太子,且看皇帝今日的架勢,必是要將那孩子立為皇太孫了。

  疑慮的是這孩子身世背景裡的關於「神女」傳言的可信程度。

  但那孩子是皇帝親孫,這一點,毋庸置疑。

  皇室血脈,尤其皇帝子嗣,關乎江山社稷,不容半點差池。倘這孩子來歷不明,以皇帝的精明,他怎可能被瀏陽王所欺?

  何、張、陸等人,在得知傳言後,被人問及,皆三緘其口,並不表態,就等皇帝的下一步動作。

  而事實上,比起或震驚或疑慮的朝臣,此次再次入京的瀏陽王夫婦,二人心中的駭異,才是真正的莫可言狀。

  四年之前,瀏陽王夫婦載恩出京,次年,李元貴秘密來到王府,傳了皇帝密旨,要他夫婦「生」出一個老來之子。王妃遂往腹部裹帶,逐月加厚,「懷胎」十月之後,「生」了一個「兒子」,為掩人耳目,瀏陽王還去民間秘密抱了一個男嬰入府,隨後上報宗人府,入了宗室碟譜。

  瀏陽王夫婦心裡明白,三年前,皇帝要他夫婦「生」出這個「兒子」,應是為了日後借「宗室過繼」之名,扶立某個皇帝真正想立為儲君的孩子,因此事關係重大,夫婦守口如瓶,三年來,將那抱來的孩子養在王府之中,極少露面,做好一切準備,只等來日聖旨到了,便將真正的儲君以王府世子的名義,送入京城。

  不管皇帝想立什麼人為儲君,這個法子,從四年前起便開始籌謀了,時至今日,可謂面面俱到。

  夫婦兩人,怎麼也沒想到,臨末了,也不知為何,皇帝竟棄了這個籌謀了數年,顯然更萬無一失,絶不叫大臣能起半點疑慮的立儲法子。

  如今這個當年「神女」之說,也不是不行。倘若皇帝的手腕足夠強硬,力壓四方,自然也能成事。沒有哪個大臣敢去懷疑,做皇帝的,會胡亂認下一個血脈不明的孩子來充當皇孫。但比起精心籌劃了數年的「過繼」,這法子,顯然有些倉促,倒似是臨時起意,恐怕也會引來大臣的猜測。

  瀏陽王夫婦實在驚詫。但皇帝的命令豈會不遵?自是照了吩咐,暗中行事不提。

  ……

  嘉芙人在蕉園,隔著重重殿宇,至午,隱隱之間,彷彿也聽到了東南方向那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萬歲之聲。

  她站在園裡魚池邊的那座白色拱橋頂端,心驚肉跳,望向園門方向,翹首等著兒子回來。

  這裡是園中位置最高的地方,視線能越過圍牆,看到外頭的甬道。

  申時一刻,終於,遠遠看到甬道盡頭來了一行人,慈兒被崔銀水抱著,朝著這邊方向過來,身後跟了幾個宮人。

  慈兒彷彿已經迫不及待了,遠遠地就從崔銀水的身上掙扎著爬了下來,自己撒開兩腿,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嘉芙下橋,飛奔而出。

  「娘!娘!」

  慈兒看到了嘉芙,跑的更快,像只小鳥一樣,一頭紮到嘉芙的懷裡,抱住了她的脖頸。

  嘉芙緊緊摟住兒子的小身子,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慈兒起先極是歡喜,漸漸地,笑容消失,望著嘉芙,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娘,你不高興了嗎?」

  嘉芙搖頭,用力親了下兒子的臉:「娘沒有不高興。只是看到慈兒,太高興了。」

  她抱起了兒子。

  慈兒終於放心了,軟軟的兩條胳膊環在嘉芙脖頸上。

  「我天天都想娘,可是皇爺爺說,要等到獻俘禮後,才能送我回來。娘,今天下面好多好多的人站在那裡,他們一起喊出聲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就和爹爹去年秋天在大校場裡點兵一樣!後來來了一個很威風的大將軍,押了許多壞人過來,那個將軍說,那些都是害我大魏百姓的壞人,皇爺爺讓我幫他說□□。娘,我想快些長大,像爹爹和那個大將軍一樣去打壞人……」

  嘉芙和著兒子的話,轉身入內,崔銀水手裡拿著慈兒衣物,小心地跟了進來,偷偷看著嘉芙臉色,不敢靠近,只遠遠地站在門口。

  慈兒今早起的很早,又經歷了這一場於他而言,懵懵懂懂還並不完全知是何等意義的盛大場面,終於也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靠在嘉芙懷裡,漸漸犯睏,說著說著,便睡了過去。

  ……

  獻俘典禮過後,皇帝便回了宮中的起居之殿。

  早上的這個典禮,彷彿耗盡了皇帝的精力,回來後,換下冕服,人便躺了下去。太醫來瞧過,皇帝吃了藥,閉目歇片刻,便披衣坐起,開口叫李元貴將奏摺拿到龍床之上。李元貴見他精神依舊萎靡,面帶疲態,不欲拿,在一旁苦勸他再歇息,正說著話,一個宮人竟飛奔而至,說裴右安無召回京,竟直闖宮門,在第二道宮門處,被侍衛所攔,侍衛急來傳報,問如何處置。

  李元貴心裡咯噔一跳。

  雖知裴右安會回,卻沒有想到回的如此之快,看向了皇帝,不禁帶了點擔憂。

  就在片刻之前,皇帝還面色灰敗,盡顯疲態,就在聽到這消息的那一剎那,整個人突然便抖擻了起來,竟精神煥發,猛地撩被,從龍床上翻身而下,道了句「叫他進來,不得阻攔!」隨即便催促李元貴替自己梳頭更衣。

  宮人領命,匆匆離去,李元貴無奈,急忙喚人入內,服侍著皇帝梳頭更衣,很快,換妥了整齊的衣裳,皇帝又親自挑了一條五色玉帶,束於腰上,再至鏡前,親自拿了髯梳,對鏡梳理鬍鬚,左右照了一番,摸了摸鬢邊華髮,轉頭望向李元貴,目射,精光,沉聲說道:「朕就等著他來!朕知道你!不許在他面前提朕病了的半個字!」

  李元貴知皇帝一生好強,不肯服輸,見他此刻竟還如此,不肯有半點示弱,應聲退下後,心中憂慮。

  ……

  裴右安立於皇宮二門之前,對面是一排蓄勢拔刀虎視眈眈的侍衛,那領隊的大漢將軍識得他,知他如今官居隴右節度使,也不敢過於開罪,但亦不敢放他入內,上前躬身道:「裴大人,請勿為難小人,小人已遣人去通報,若有回話,小人自不會阻攔。」

  裴右安閉目不語,極力平息著此刻胸中升騰而起的怒火。

  胡人對河套之地,一直不曾放棄覬覦,數年之前,王庭易主,這幾年間,根據裴右安陸續獲知的消息,對方一直在暗中蓄勢。

  他有一種預感,如幾十年前那般的一場大戰,遲早再臨。或許是今日,或許便是明日。故這個初春,天氣稍暖,他便加緊戒備,早早就親自出去巡邊。

  半月之前,他終於巡邊完畢,回了素葉城,才發現嘉芙和慈兒,母子二人竟被雙雙接入京城,楊雲則被皇帝派來的人所制,不叫他去給自己通報消息。

  他於昭平二年秋出京來到素葉城,至今四五年過去了。那日,就在得知嘉芙母子被皇帝趁他不在「接」入京城的消息的一刻,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種預感。

  在他將近三十年的生命裡,他過的最為安心的這短短數年的平靜生活,從此怕是要被打破,一去再也不能復返了。

  他交待完事情後,當夜便動身上路,終於在今日趕到了。

  然而,他還是遲了。

  承天門外,他遇到了陸續出來的參加完典禮的舊日同僚們。在一片或驚喜,或驚詫的目光注視裡,劉九韶向他奔來。

  劉九韶以為他是受召入京來參加萬壽典禮的,為他遲來一步而深深惋惜,告訴他說,就在方才,皇帝竟然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童,一道現身在了午門城樓之上,據說那孩子,是皇帝年輕時就藩雲南所生的龍子之孫。顯然,皇帝這是有意要將那孩子立為皇儲了。

  裴右安面帶微微笑容,與劉九韶以及那些上來的舊日同僚們略微寒暄幾句,藉故分開後,掉頭便闖入皇宮,直到被侍衛攔截在了這道二門之下。

  遠處的甬道之上,一個太監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沒跑到近前,便大聲喊道:「萬歲召裴大人覲見——」

  裴右安驀然睜開眼睛,推開了還攔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大漢將軍,邁步朝裡,大步而去。

  ……

  嘉芙安頓好了兒子,自己躺在了他的外面,閉著眼睛,想著裴右安。

  算著時日,他應當早回了素葉城,想必此刻,已是知道了自己和慈兒的消息,只是不知他何時會趕到京城。

  皇帝一意孤行,還是將兒子推到了天下人的面前,等裴右安趕到,知道了發生的事情,還不知道兩人會發生何等的衝突。

  嘉芙想到裴右安可能會有的怒氣,眼前又浮現出昨夜皇帝暈厥吐血的一幕,心情紛亂,又如何睡的著?正輾轉思量,忽聽到外頭傳來崔銀水小心翼翼輕喚自己的聲音,便下床走了出去。

  「夫人,乾爹叫我告你一聲,說裴大人方才到了,入了宮,這會兒往萬歲那邊去了……」

  崔銀水躬著身,面帶焦色,卻又小心翼翼,吞吞吐吐。

  嘉芙一愣,沒想到裴右安這麼快,竟然就已趕到!

  李元貴打發崔銀水來傳話的目的,嘉芙自然明白。

  這個對皇帝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定也是擔心這倆父子會再起一場衝突,對昨夜之事心有餘悸,這才叫自己過去,大約是盼著盛怒下的裴右安見到她後,能消下些怒氣,不至於衝撞皇帝太過。

  嘉芙不滿皇帝的一意孤行,亦有些無法理解皇帝的一意孤行。

  倘若說他是因了皇位無人繼承,那麼當初剛廢蕭胤棠的時候,他完全可以幸後宮生子嗣,但多年以來,後宮竟無一后妃有所動靜,也是匪夷所思。

  退一萬步說,即便無所出,亦可過繼宗室子弟立為儲君,此亦合乎天理人情。

  但他明知裴右安不願,卻還偏偏如此行事!

  事情既已發生了,她自也不願看到裴右安和皇帝再如從前那般正面衝突。就算不考慮皇帝如今的身體狀況,這也已經於事無補了。

  嘉芙叫崔銀水看著慈兒,在一宮人引路之下,匆匆趕了過去。

  裴右安入了面前這座已闊別數載的宮殿,大步行至御座之前,停在了那裡,身影一動不動。

  蕭列正襟危坐,上下打量了眼裴右安,最後慢慢抬起視線,盯著他投來的兩道目光:「外放幾年,竟連面君的規矩也忘了,要不要朕叫禮部派人再教你?」

  裴右安慢慢地下跪,朝著前方的皇帝行叩首之禮:「裴右安叩見皇帝陛下。」一字一句,如發自肺腑胸臆的最深深處。

  蕭列淡淡道:「平身吧。」

  裴右安起身:「我這趟入京,無他,為帶回我妻兒。請萬歲將人叫來,我帶她母子出宮,便立即回往關外。」

  皇帝道:「你的妻,你可帶走。裴翊淵,朕要留下。」

  裴右安注視著神色漠然的皇帝,眼底漸漸凝出隱忍著的怒氣,咬牙道:「他姓裴,非蕭,我為其父,其為我子!萬歲如此行事,將一三歲稚童帶上午門城樓,可有問過我的意思?」

  「右安,當初你私放蕭彧,你可有問過朕的意思?」

  皇帝冷冷反詰。

  「你不認朕為父便罷,朕也無意再勉強於你。你把慈兒留下給朕,從今往後,朕與你便只是君臣。」

  「甄氏在西苑蕉園,你帶她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