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這個晚上,嘉芙沒有回去。

  她和裴右安從前所居的那個院落還空著,檀香收拾了,鋪了鋪蓋,嘉芙便宿了下來。

  崔銀水後來也來了,傳了幼帝口諭,命太醫留在國公府全力救治,崔銀水則侍奉著嘉芙。

  「萬歲命奴婢傳話,請夫人定要多加保重身體,勿要傷悲。」崔銀水說道。

  嘉芙幾分欣慰,幾分驕傲,又有幾分酸楚。

  她的慈兒才這麼大,說的話,卻已帶了點老氣橫秋的意味。

  她也沒有睡意,坐在燈下,檀香陪在一旁,說著閒話,做著針線,忽聽外面傳來幾聲話音。檀香出去看了一眼,回來道:「是二爺家的那女孩兒,家裡頭亂,跑來了這裡。」

  那女孩兒名叫慧姐,嘉芙忙讓檀香將她帶進來。檀香應了,片刻後,檀香牽了慧姐進來,那小女孩兒停在一張憑幾之後,頭髮蓬亂,面帶哭泣過後的污淚痕印,怯怯地看著嘉芙,起先不敢靠近。

  嘉芙含笑走了過去,牽了她手,帶她坐到床邊。檀香去打了一盆溫水過來,幫她洗了臉和手,嘉芙將她蓬亂的髮辮拆了,拿了梳子,替她慢慢梳平,又給她紮了兩隻辮子,端詳了下,微笑道:「伯母沒有女兒,往後你若無事,記得常來伯母這裡玩。」

  周嬌娥生前對這個女兒,不算不好,只是她性子躁烈,婆媳不和,丈夫不愛,自己過的不順,動輒叱罵慧姐,拿這個女兒出氣,過後後悔,下回卻又如此,長年累月,加上祖母和父親對她也無多少關愛,故慧姐從小膽小。過去這三年,嘉芙居於國公府裡,周嬌娥因嫉,平日並不許女兒來找嘉芙,但慧姐心底裡,對這個看起來那麼和氣,笑起來又極其好看的年輕大伯母,卻懷了一種深深的孺慕之情。今晚母親突然沒了,跟前的乳母和丫頭擔心日後出路,人心惶惶,人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她心中害怕,不知不覺,就找到了這裡。

  慧姐睜大一雙眼睛,呆呆地望了嘉芙片刻,眼淚又湧了出來。

  嘉芙將她抱進懷裡,輕拍她的後背。

  漸漸地,小女孩兒在她懷裡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這時,外頭又傳來一陣動靜。

  那乳母終於發現慧姐不見了,尋到了這裡。

  嘉芙將慧姐輕輕放躺在了床上,叫檀香出去傳話,慧姐睡著了,叫她在這裡過夜,明早再來接回去。

  乳母諾諾而應,躬身退了出去。

  嘉芙替女孩兒蓋了被子,叫檀香幾人都去歇了,自己也睡在了外側。

  二更,二房那邊傳來了消息,裴修珞傷勢過重,方才已經死去。

  嘉芙起身穿衣,趕了過去,人還沒進院,便聽到一陣哭聲,走了進去,見曹氏懷裡抱著一歲多的兒子,幾人圍在床邊,哀哀痛哭。

  太醫道:「三爺傷的太重,我亦無力回天……」

  他嘆了口氣,向嘉芙躬身,退了出去。

  二夫人坐在床沿邊,雙目通紅,兩眼發直,定定地看向嘉芙,漸漸地,目光落到她身後門口的方向,彷彿看到了什麼似的,眼睛驀然睜大,死死地盯著,目露恐懼之色。

  嘉芙回頭,見身後空蕩蕩的,門外黑黢黢一片,並無任何異物。

  二夫人卻連坐也坐不穩了,滑跪在了地上,哭著磕頭:「求你了,放過我兒子吧……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要來找我……我給你燒紙錢,我去給你做法事,你快回去,你不要來找我……」

  「二夫人!二夫人!」

  僕婦驚慌呼喚,上去要扶她,二夫人卻大叫一聲,跟瞧見了厲鬼似的,推開那幾隻手,從地上爬了起來,掉頭沒命般地跑,一頭撞到了牆上,「咕咚」一聲,雙目翻白,人便倒在了地上,昏迷了過去。

  僕婦們又驚又怕,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讓人將她抬回屋裡,命僕婦下人各司其職,大房那邊也來了消息,說辛夫人亦病倒了,發燒說起胡話,好在全哥傷情還算穩定,並無繼續惡化,嘉芙又請太醫前去診治了一番,過後安排休息。

  這亂糟糟的一夜,終於徹底過去了。

  第二天的深夜,裴右安趕了回來,聽嘉芙講述了一遍經過,沉默之時,下人來稟,說裴荃在外求見。

  嘉芙跟到了門口,見裴荃牽著孫子,兩人立於院中。他神色憔悴,雙目浮腫,整個人看起來陡然老了不少,看見裴右安,話未開口,先便泣不成聲,撩起袍角竟要下跪。

  裴右安上去一步,立刻將他托起,請裴荃先至家中祠屋稍候,說完話,見那孩子仰頭望著自己,純淨雙眸,懵懵懂懂,摸了摸他的腦袋,隨後叫人,去將裴修祉一併傳去,說道:「你告訴他,我有話說。」

  下人領話,轉身匆匆而去。

  裴右安待要出去,腳步卻又停了下來。

  他轉過頭,望向立於門裡正凝視著自己的嘉芙,朝她微微一笑,笑容溫暖無比。

  等嘉芙亦回他以笑。

  他點了點頭,隨即牽過那孩子的手,帶著朝外走去。

  嘉芙目送他的身影,漸漸出了院門。

  這個深夜,國公府的祠屋之中,燭火通明,長燃不熄,裴右安和裴荃、裴修祉在裡,停留了很久。除了裴家先祖,沒人知道他和他們說了什麼,候在祠屋外的下人,後來也只隱隱聽到裴修祉的哭聲從門裡傳了出來。

  裴右安離開之後,他還跪在先祖位前,久久不起,直至天明。

  裴右安回房時,已近四更。嘉芙一直在等著他,聽到那熟悉的沉穩的腳步之聲,心中歡喜,立刻飛奔到了門口迎他。

  這輩子,從相識至今,彈指之間,忽忽竟已有十數載了。她不復荳蔻青春,他也早過而立,開始步入中年。身邊的人,來的來,去的去,雲卷雲舒,是非難斷,但唯獨兩心,依然如故。

  在他的面前,她永遠還是那個當初在驛舍裡喚他大表哥,不顧一切朝他飛奔而去,一心只願纏依於他的嬌嬌少女。

  裴右安推門而入,見她面帶笑容,飛快地迎向自己,這一夜,尚殘留在心中的那些沉重和遺憾,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笑著,將她抱了起來,送到了床上,低聲責備她還不睡覺。

  嘉芙仰面於枕,手拽著他的衣袖:「你沒回,我不睡!」

  裴右安一笑,帶了幾分寵溺般的無奈,脫了外衣,隨她躺了下去,側身過來,一臂攬她入懷,輕輕拍了拍她的後心:「我回了,睡吧。」

  嘉芙胳膊習慣地抱住了他的腰身。

  「大表哥,有需要我做什麼的嗎?」

  片刻後,她輕聲問。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

  「芙兒,明日家中舉喪,對外只說庫房失火,火勢蔓延,不幸波及了人命。外頭的事我會出面,其餘……」

  「我知道。」嘉芙立刻點頭,「我已吩咐過檀香,明早便將我東西收拾過來,我住些日子,料理事情。」

  「辛苦你了。」裴右安撫摸著她的長髮。

  嘉芙衝他一笑:「我不辛苦。你才是。」

  裴右安親吻她,最後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嘆息了一聲:「芙兒,叔父會好生教養那孩子,修祉也在先祖面前起誓,往後定要憤發向上,照料好他的母親和一雙兒女。方才回來之前,我也去看了辛氏。見她如今這個樣子,我想起十六歲那年,她在父親牌位前怨恨詛咒時的一幕。因我當年之出生,他們的一生也隨之改變,便如辛氏,幽怨一生,時至今日,方有所解脫。有時我忽發奇想,倘若這世上從沒有過我,他們的一生,是否應會比現世喜樂?」

  嘉芙搖頭。

  「大表哥,前些時日,我讀佛經,論及人生之苦。何謂八苦?生、老、病、死,恩愛別,所求不得,怨憎會,憂悲惱。人生而在世,苦痛便如影隨行,智者超脫,不靈者作繭自縛。即便沒有你,他們的一生,亦會有別的苦痛。根源不在你,而在於人心。」

  「我也不管他們如何,我只知道,大表哥,沒有你,我這一生,永無喜樂。倘若我說,上天安排你來人世,叫我兩世為人,就是為了成全於我,你信也不信?」

  裴右安目光略微驚奇,卻沒有開口打斷,等待著她的繼續。

  「大表哥,你可還記得,從前你說,你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過了什麼,這輩子得我相伴,當時我是如何應的你的嗎?」

  不待他應,她接道:「當時我說,你上輩子救過我,這輩子我牢牢記得,所以雖然你忘記了我,但我卻賴上了你。」

  「我說的是真的。哪怕那些只是一個夢,惟有所經歷,我才知道,因為大表哥你,我變得如此幸運。」

  「這一輩子,縱也有不如意事,但我卻是個有福之人。」

  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裴右安凝視著她。

  嘉芙依偎了過去,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唇貼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

  「大表哥,那時候,你也是我的大表哥,我也是你的表妹,我卻不知道你有多好,更不知道你所背負的苦痛,我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你我彼此陌路,直到後來,餘生唯一一次再遇,在我最為絶望無助之時,你毫不猶豫地救了我,那時我才知道,這個世上,原來還有像你這般磊落清正的男子。好不容易有了這輩子,我記住了你,大表哥,你說,我怎可能再次錯過?」

  裴右安的眸底,有細細的微光閃動。

  「芙兒,我想聽你告訴我你的前世之夢,想知道,我在你的夢裡,是如何救過你的。」

  嘉芙眉目含笑,指尖愛憐地撫過他清瘦而英俊的面龐,最後湊過去,親了親他:「那你可要做好準備。畢竟,那可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失聲而笑,將嘉芙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在床上滾了一圈,最後讓她趴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

  四目相望,兩人彼此看見了對方瞳仁裡映出的那個自己。

  「我們不是已經有了現世嗎,我與芙兒,這一輩子,永不分開。」

  他含笑,一分一分地收緊圈住她的臂膀,直到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二人中間,再無半分間隙。

  ……

  後記。

  ……

  清晨,山色霽明,朝陽升舉,伴隨著一陣悠揚的晨間鐘聲,皇家慈恩寺的大門之外,來了一對特殊的香客。男子人到中年,青衫布鞋,高瘦英俊,尋常文士的打扮,婦人貌美至極,最難得的,眸光依舊如少女般清亮,唇角微微盈笑,周身也無任何多餘裝飾,但依著丈夫,二人並肩立於山門之外,卻顯真獨簡貴,非同俗流。

  僧人自然識得這中年夫妻,方丈聞訊,為表敬意,亦親自出來相迎,向門外夫婦合十為禮,二人向方丈還禮之後,入了山門,向裡而去。

  這男子是裴右安,女子便是嘉芙。

  這一年,已是永頤九年。

  兩年之前,被先帝指為顧命大臣的裴右安,在攝政多年之後,還政於十四歲的皇帝,少年皇帝開始親政。

  這兩年間,裴右安依舊身居廟堂,輔佐皇帝,但諸多朝事,逐一放手,俱由皇帝自己做主。

  三個月前,帝滿十六歲,在另一輔政張時雍因年邁體衰,遞呈告老折後,感其多年輔政辛勞,立其孫女為後,待帝年滿十八,再行大婚。

  隨後,恰平靜了多年的關外再起風聲,裴右安便向少年皇帝上了一道請命疏,稱自己當年蒙先祖帝錯愛,忝居高位多年,如履薄冰,不敢懈怠。所幸皇帝真龍天子,天資卓越,如今已然成人,親政兩年,赫斯之威,天下敬伏。自己也願再為皇帝負戈前驅,但心之所在,卻非朝堂,而是少年之時曾灑血戍衛過的關外之地。他願請命,再赴關外,為皇帝,為大魏百姓,亦是為自己之本心,戍邊守城,懇請皇帝予以准許。

  少帝不允,裴右安心志堅定,再上二疏。

  三疏之後,少帝含淚准奏,下了一道聖旨,保留太傅輔政這將近十年間的所有銜職,不再另封他人,加封晉王,凌駕宗親之上,位列親王第一,面君永不跪拜,王府傳承永世,與國同休。

  過去的這將近十年間,大魏可謂「道無不行,謀無不臧,君聖臣賢,運泰時康」,裴右安總攬國事,威望素著,而少年皇帝,隨著慢慢長大,這幾年亦嶄露頭角,不但沉穩睿智,隱隱也開始顯露出他君臨天下、祲威盛容的帝王之態。朝野暗傳,張時雍的告老,實為少帝不滿其近年有結黨之勢,遂暗迫所致,至於又立其孫女為後,而將婚期延至兩年之後,則為懷柔之策,既彰顯帝王成年,又能安撫人心,待到了兩年後,那時世事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楚?

  早幾年前起,便有人私下議論,雖說這些年,君臣相和,但一個是權傾朝野的顧命權臣,一個是鋒芒畢露的少年皇帝,在裴右安掌政長達將近十年之後,要他日後還政於帝,過程恐怕少不了要起波折。

  萬萬沒有想到,三疏一旨,短短數月,風雲未起,朝事便已塵埃落定,

  裴右安不日即將離京,今早帶著嘉芙出城,二人同來皇家慈恩寺,留隨行於山下,入寺後,先去拜過裴家根本堂,再拜衛國公、祖母,最後行至姑母生前曾留居過的那所院落,夫婦二人入內,在院中向著居所和先帝陵墓的方向,跪地各行稽首之禮,遙空跪拜過後,出來,傳話僧人,往後再不必空留此院,可物盡其用,此亦應當為天禧元皇后之心願。

  兩人在寺中一直徜徉至傍晚方辭行,被僧人送出山門之外。

  裴右安攜著嘉芙的手,領她下山,行至半山腰間,兩人停住腳步,立於羊腸山道同觀落日,但見漫山遍野,層層染金,百鳥歸巢,林秀如畫。

  裴右安笑道:「李義山所作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為千古佳句,但未免過於頽傷。誰說近黃昏便不好了?過了今夜,明朝便又是新的日舉。我不才,將它改為夕陽無限好,竟夜駕東曦,芙兒你看如何?」

  嘉芙笑著啐了他一口:「你好大的臉,竟敢批評義山之詩!你怎不說李義山此詩前頭兩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如此心境之下,你要他如何作出你那竟夜駕東曦之言?」

  裴右安心情暢快,哈哈大笑,笑聲震越山林,驚的附近幾隻歸鳥撲棱棱振翅,飛上天空。

  落日歸隱,他繼續牽了她手下去,回到山腳,兩人同車而歸,嘉芙依在丈夫懷中,行至半路,忽聽耳畔傳來他的聲音:「芙兒,不日你便要隨我去往關外,苦了你了。」

  嘉芙坐直身子,見他凝視著自己,雙眸脈脈,無聲之處,勝過了千言萬語,便嫣然一笑:「大表哥,慈兒必能勝任他的位置,你我從今往後,別無牽掛,你之所在,便是我心所向。你若窗下讀書,我替你烹茶添香,你若著甲出戰,我便候你歸來。我們一起,何來之苦?」

  裴右安將她擁入懷中:「芙兒,難怪我心深處,總是對素葉城唸唸不忘。倘那裡真是我前世英年埋骨之所,則今生今世,我何其幸運,因了有你,前世埋骨之城,今生成我歸鄉。世人生平,以不如意居多,我也是如此,然又有幾人,能如我這般,因有你而心致圓滿?」

  他溫柔親吻於她,嘆息之間,皆是滿足。

  馬車入城,歸府停在門口之時,已近三更。

  裴右安下了馬車,抱嘉芙下去,嘉芙站定,看到門口拴馬石旁停了一匹高頭大馬,那馬兒金鑣玉轡,昂揚健美,神駿非凡,看到她現身,仿似認出了她,前蹄輕輕頓地,歡快地甩著尾巴。

  嘉芙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踏雪,多年之前,裴右安將它送入御馬監,讓它伴著慈兒成長,待慈兒十歲之後,它便成了慈兒的坐騎,一直伴他至今。

  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卻突然會在這裡,再次看到踏雪現身。

  嘉芙心跳突然加快,急忙入內,還未等她開口,門房便已下跪,說皇帝陛下今夜微服到來,於書房候他二人,此刻仍未離去。

  嘉芙和丈夫對望了一眼,匆匆行至後堂裴右安的書房,看見崔銀水站在門口,見他二人入內,急忙迎了上來,躬身道:「大人,夫人,萬歲就在裡頭……」

  嘉芙撇下了丈夫,一把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書房之門,跨了進去,抬眼便看見書桌之後,靜靜地坐了一個英俊少年,他眉目若畫,風神秀異,眉宇之間,卻又隱含峻肅,身穿一襲青衿,手中執了裴右安的筆,微微低頭,似正聚精會神地在寫著什麼。

  他手邊的桌面上,是那疊裴右安至今還保留著的他小時的功課練筆,紙張如今已經泛黃了,卻一張張地裝訂了起來,整整齊齊,紙上一筆一划,稚嫩若爬,卻也足以能見,當初書寫之時的認真。

  嘉芙猝然停下了腳步,定定地望著那少年的身影,一時竟不能動彈。

  少年被腳步之聲驚動,終於抬起頭,凝望著嘉芙,雙眼一眨不眨,慢慢地,他放下筆,突然一個起身,快步到了她的面前,這個如今站起來已經高過她的少年,就像小時那樣,伸手過來,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袖,喚了一聲「娘親」,雙膝矮下,跪到了她的面前。

  嘉芙頃刻間,潸然淚下,緊緊地抱住了兒子的腦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髮。

  裴右安站在門外,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並未入內,亦未出聲打擾。

  良久,那少年被嘉芙拉了起來。

  她已拭淚,少年雙眼也微微泛紅,面上卻帶了笑容,牽著嘉芙來到桌邊,指著上頭自己方才臨的貼,道:「娘,你來看,我如今的字,比小時候,可有進步?」

  嘉芙忍不住又是心酸,又是歡喜,強行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花,一張張地看著,不斷地點頭誇讚。

  少年立於一旁,默默望著自己這個依舊年輕美麗的母親,雙眸含笑,目光裡滿是溫柔。

  他抬眼,看見立於門外的那道身影,便扶嘉芙坐了下去,自己朝著門口走去。

  少年面上方才對著嘉芙時的那種溫柔笑意已經消失,他神色肅穆,一步步地行到了近前,和那個偉岸如山的男子,對望了片刻,朝他慢慢地下跪。

  「父親,孩兒今夜到此,是想陪父親,下完當年那盤沒有下完的棋。」

  少年恭恭敬敬地叩首到地,說道。

  ……

  少年拿出了三歲之時,裴右安親手為他做的那一副棋盤。

  棋盤已經老舊了,棋子常被觸摸的地方,卻還光亮如新。

  裴右安乍看到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恍恍惚惚,竟似回到了當年的舊日時光。

  那夜,一個父親陪了兒子下棋,下到一半,有事出去,回來之時,兒子已趴在棋盤上睡了過去,醒來之後,卻還記著沒有下完的棋,做父親的便說,他記住了那副棋,等日後有空,定再陪他下完。

  「父親,你大約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宮中,深夜難以入眠之時,便會拿出棋盤,一心分二,自己和自己對弈。我知父親你是棋道高手,兒子今日棋力如何,還請父親指點。」

  裴右安拿過一枚棋子,拇指輕輕觸摸著光潔的木頭紋理,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閉目,冥想了片刻,睜開眼睛,將手中那枚棋子,放在了棋盤的一個格位之上。

  一枚又一枚,很快,當年那盤未竟的棋局,便出現在了少年的面前。

  他朝對面那少年微微一笑:「可是這般?」

  少年慢慢抬起視線,眸底閃爍著微微閃亮的光芒,點頭。

  ……

  這一盤棋,一直下到了五更。

  雞鳴之時,方出勝負。

  裴右安以一子之誤,惜敗全局。

  他審看了一番棋局,拋下棋子,搖頭嘆息:「我老了,算不如你。」

  少年微笑:「父親讓我而已,我豈會不知?便如父母大人,這些年來,為了叫我安心,再無弟弟妹妹……」

  他轉頭,凝視著熬不住睏,早蜷在一旁榻上自顧睡了過去,身上蓋著父親外衣的美麗母親,片刻後,壓低聲道:「爹爹,從前我不懂事,如今我已長大,早幾年前起,我便盼著娘能再為我生個弟妹,倘能得償所願,慈兒今生,便再無遺憾。」

  裴右安望向睡夢裡渾然不覺的愛妻,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

  少年將棋子一顆顆歸納回去,最後收起棋盤,如同珍寶,緊緊握於手中,最後起身,向著裴右安和嘉芙再次下跪,鄭重叩首完畢,說道:「爹爹,踏雪更適合關外寬廣天地,它喜歡盡情馳騁,皇宮對它而言,如同牢籠,我把它交給爹爹了。」

  「爹爹再代我,照顧好娘親。」

  他最後看了一眼還在睡夢中的那女子,說完,掉頭疾步而去。

  裴右安目送少年那一抹青色背影出了門,漸行漸遠,出神了片刻,抱起睡夢中的嘉芙,送她回房。

  嘉芙半夢半醒,臉靠在丈夫溫暖的胸膛上,舒服地蹭了蹭,突然間想了起來,猛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睜開了眼睛:「慈兒呢?」

  裴右安道:「下完棋,走了。」

  嘉芙急忙從他身上下來,飛奔而出,到了院中,見東方晨光熹微,院門開著,樹梢枝頭,晨露晶瑩,四周已然空空蕩蕩,哪裡還有那英俊少年的身影?

  她在原地,定了片刻。

  裴右安上來,將方才從她身上掉落的那件外衣披回她的肩上,柔聲道:「怕你要哭,故方才未叫醒你。」

  嘉芙眼眶已經泛紅,撲入丈夫懷中,閉目哽咽:「慈兒可有說什麼?」

  裴右安低頭下去,附耳說了幾句不知道什麼,嘉芙破涕為笑,又面龐羞紅,一把推開了他,不再理他,轉身朝裡而去。

  人至中年,若有幸,能再得一個和她的孩子……

  很是不錯。

  裴右安望著嬌妻背影,微微一笑,雙手負後,不疾不徐地跟了進去。

  《表妹萬福》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