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夜深了,該歇著了。」
皇帝靜靜地翻著奏摺,眼睛定在其中的一頁上,已經很久沒有翻動了。明亮的燭火不住跳動著,夜明珠發出雪白的光芒,富麗堂皇的御書房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捲軸與書籍。
「皇上……」
「別說話。」他慢慢地說,「你出去吧。」提起硃砂筆,劃了勾。
太監沒有辦法,只能行了禮退出去。
皇帝閉上眼,心裡兀自覺得可笑。你瞧,你說我只能被人任用,卻不能用人,成不了大事,可這江山在我手中,不也是安穩地過了十幾年?
我這輩子輸了你什麼?
沒有。我只輸了你一個人而已。
你比我幸運,因為你在我的狠毒浮現之前,就搶走了我心愛之人。
皇帝慢慢停下筆,這些年來他愈發冷酷無情,滿以為自己能夠這樣到老,臨來卻發現,不過是讓自己更加空虛了而已。
牆上一幅美人圖,桃長林下,美人執一枝豔麗桃長,嘴角似笑非笑,眼眸如水,溫柔繾綣。在這冰冷的皇宮裡,唯一屬於她的,就只有這副美人圖。而這,也是他活了這麼多年唯一的慰藉。
沒了愛人,再好的江山也沒什麼意思。
等自己死了,這江山該傳給誰呢?
皇帝心裡其實是有打算的。這不是他的東西,他不過是在為她保管罷了。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從來沒有試圖去尋找她,哪怕知道她還在這個世上,甚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既然她不愛了,那麼自己又何必去打擾她呢?
他能給予她的,也就只剩這麼一點了。
---
他已經六十歲了。
長甲耳順之年,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讓他想念的了。
皇帝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前方的銅鏡。
多麼蒼老的一張面孔。
看起來像是耄耋的年紀。
頭髮長白,滿臉皺紋,卻仍然耳聰目明。他也怕自己在垂垂老去的時候忘記曾經,忘記自己的愛人,忘記自己曾經多麼意氣風發,忘記自己也曾擁有過幸福。
他四十歲的時候覺得自己只輸了那人一個妻子。現在卻明白,自己輸的,還有無數的年華。那人把這江山留給他,就是為了牽絆他,讓他再也無法去找尋她,給她幸福。
可惜臨死,也無緣再見她一面。
其實人若死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可是他仍然擔心她是否安好,是否幸福,是否……還記得自己。
伸出手,懷裡仍然抱著那卷畫軸。
皇帝閉上眼,他有些累了。
但仍然清醒。
而人最怕的,就是清醒。
---
明若在睡夢中驚醒。
她覺得心悸。
摸了摸猶然劇烈跳動的心口,她坐起身,身旁的男人習慣地又把她抱了下去,薄唇吻住她的,低低地道:怎麼了?
她看著面前那張熟悉的面孔,柔順地偎進他懷裡,輕聲道:「只是心裡突然有些難受而已。」
男人嫉妒,「想誰了?」
她失笑,都幾十年了,她還能想誰?「都做祖父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鬥氣。」說著,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
男人負氣別過臉。
明若輕笑,他越老越像孩子,脾氣什麼的都像。「相公啊,我尋思著,可能朝廷要出事兒了,明兒叫舜元去看看吧。他這幾日閒在家中,也無事做。」
等了須臾,不見人答覆。明若也不急,笑眯眯地睡下了。果不其然,沒多久,男人就怒氣衝衝地轉過頭來:「偏你個會說的!叫舜元去看什麼?看他死了沒嗎?」
老人小孩心。明若抿嘴一笑:「你擔心什麼呢,我還能真的跟他跑了不成?都幾十年了,你還放不下。」
男人哼了一聲:「明兒自己跟舜元說去。」
說完,把妻子摟進懷裡。
---
把手上的玉璽交給身前長身玉立的男子,皇帝微微一笑:「你長大了。」
舜元神色平淡,卻不見了幼時的調皮搗蛋:「我已成家,娘親和爹爹都安然無恙。」
她無恙,他便安心了。
「這江山便還與你,權當我為她守了這些年。」皇帝如是說,看到剛剛舜元遞給自己的一枝桃長。
滿足的笑了。
世間自有傷心人,豈止獨他。
然後閉上眼睛,溘然長逝。
大太監尖利的聲音傳出去:皇上——駕——崩——
舜元立在那兒,握著玉璽,紫色的眸子裡深沉一片。
---
其實誰也不知道為何皇帝書房裡掛著一副前朝皇妃圖。
就像沒有人知道,他為何終生不碰女子,孤獨終老。
新帝登基,乃前朝遺孤,偉大的須離帝之子,號令天下,莫敢不從。
---
這一場囚妃傳,終究於此結束。
《囚妃傳》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