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鴛鴦錦

「你可以過去看看。龍昭堂溫和地建議我們來個「感人」重逢,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和正常時候沒區別,然後任憑我連摔帶滾地撲到石頭身邊,自己則慢條斯理地讓美人砌了壺茶,優雅抿了一口,皺眉道,「玉瓊茶不應用東湖井水,要換三年前的雪水。」

美人膽顫心驚地去換茶。

我急忙檢查石頭傷處,鞭痕、刀痕、烙印、針刺……各種酷刑讓他身上幾乎找不到一塊巴掌大完整的好皮,十個手指血肉模糊,好幾個指甲蓋翻了出去,左腿還有處疑似骨折的彎曲處。我想安慰他,想痛?某畜牲,可張了幾次口都說不出話,只覺得心好像被放在火上慢慢地烤,直至發燙。又像是被灌入了氫氣,輕飄飄又漲得發疼,幾乎要爆炸。

一滴淚水打在臉上,石頭微微呻吟了一聲,緩緩張開眼,看了我一眼,又彷彿做夢未醒似地閉上了。

「小洛兒,先別哭,」龍昭堂用白皙修長,毫無瑕疵的手指,敲敲轎子扶手,不緊不慢地說:「你男人可是夠硬氣啊。」

「你男人」和「硬氣」兩個詞他都咬得很重,我不明其意,石頭猛地睜開眼,在塵土中低吼道:「我就是她男人!就算你強迫佔了她身子,將我殺死,我依舊是她男人!而你,不過是頭變態的畜牲!一頭養尊處優慣了可憐騾子,生在馬群裡就自以為是馬了!哈哈!」

「小洛兒,你說呢?他寧死都要做你男人。」龍昭堂挑挑眉,看向我,沒有生氣。

我心跳得很快,抓緊了石頭滿是血污的手,縱使冰冷,依舊覺得心暖。彷彿只要拉著他,就算十八層地獄也有勇氣去闖。

龍昭堂周圍的人,都憐憫地看著我們,然後擁在他身邊。

石頭眼巴巴地看著我。

眼淚又湧出來,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如果求饒,低頭有用,可以用換石頭活命,我是寧可傷他心,也願意對龍昭堂撒謊說自己討厭石頭。我抬頭看了一眼龍昭堂,正準備編造完美的謊話,做垂死掙扎。

龍昭堂忽然淡淡地開口道:「你從我手中逃了三次,最後這一口痛了我三天,永遠記在心裡,彷彿著了魔似,想忘也忘不了。」

看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瞬間清醒下來,忽然意識到自己末路難逃,哪裡救得了人?一塊砧板上的肥兔子肉,沒有任何求饒籌碼和資本,只會惹人發笑。

正如十四世紀的義大利,有個叫伊莎貝爾地女公爵低嫁給了傭兵隊長菲力浦伯爵,她脾氣傲慢,性格暴躁,菲力浦伯爵卻對她千依百順,萬般寵愛。於是她越來越無法無天,最終紅杏出牆。她以為老實厚道的丈夫依舊會原諒她,可是她錯了。那天晚上,她被帶進了地牢,菲力浦伯爵命手下拔掉她所有的牙齒,活生生砌入牆中餓死。

我雖不認為自己和龍昭堂是夫妻,也不知道伊莎貝爾被菲力浦砌入牆中是什麼情景,可是龍昭堂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這個故事裡的瘋狂男人。有多濃愛,就化成多烈恨。何況他本來就是個感情熾烈,個性殘暴的瘋子。

無論我們是哀求還是怒?,是痛哭還是反抗,都沒有用。石頭是一定會死,我也活不成。

「你寧死也要做我男人?你本來就是我男人!不准娶鄉下美人!」我終於輕輕摸著石頭柔軟的長髮,死心嗚咽道:「對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放屁,」石頭想伸手,但不能動,最終腦袋在我掌心蹭了兩下,罵道,「我樂意。」

噩夢終歸會醒來,痛苦會解脫。真正到了生死關頭,我終於不再覺得禽獸可畏,也不想懦弱逃避,頭腦中一片清明,不再害怕,只有平靜。

我擦乾所有眼淚,像聊家常似地,旁若無人,絮絮叨叨地告訴石頭:「我昨天把方鳳翔做掉了,那個偽君子就是你殺父仇人,公公在天之靈也可以安息了。」

石頭身上痛得直抽搐,依舊讚道:「幹得好!」

「好了,小洛兒,親熱話待會再說。你不哭就好,紅著眼睛畫上畫可不好看。」龍昭堂笑吟吟地打斷了我們交談,「我料想你腦子在逃跑時候挺好使,沒想到你手段比我想像更高,幸好我讓那傢伙見面時便給你下了追魂香。」

我聞聞衣袖,上面是有股淡淡的熏香味,還以為是在破廟裡染上了香爐灰,沒放在心上。方鳳翔死前說那句話,是他早知道我得意不了多久,便會走上和他同樣的黃泉路,所以要在下面等我。

抱著懷裡傷痕纍纍的石頭,我很後悔沒珍惜把方鳳翔碎屍萬段的機會。唯一慶倖是拓跋絕命逃跑成功,在這樣的包圍圈中,他單槍匹馬,武功再高也頂不了用,就算他僥倖救我成功,讓石頭死去,我不能想像自己如何度過下半輩子的煎熬。

龍昭堂又開口了:「我留了你家男人四肢完好,也沒讓他變成太監公公,你感激嗎?覺得自己應該怎麼報答我仁慈?」

我咬牙切齒地問:「感激,當然感激,你希望如何?」

「聰明的女人,」龍昭堂緩緩起身,走下馬車,對旁邊人低聲吩咐了幾句,拿開我罩頭上的面紗,替我攏好鬢邊淩亂碎髮,癡癡地看著我的臉,指著自己的心,恍惚自言自語地說:「你逃了以後,我就著了心魔,我收拾了很多人,畫了很多畫,依舊緩解不了這份痛苦。我想起你以前逃走時說過話,很清楚地知道,縱使甜言蜜語,暴力威脅,人心依舊無法改變,你只會撒謊妥協,心依舊不會屬於我……這樣的你,沒有用。於是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我終於明白了,既然痛苦無法消除,那就將它連根拔去……可是你是我最愛的女人,也是最美的女人,普通死法實在配不上你的美麗。」

我問:「你希望我如何死?」

侍女們捧著幾個託盤,一個放著套白色雲紋織錦衣,一個放著羊脂玉雕成玉蘭花髮簪,一個放著金剛石鑲嵌玉鐲子,一個放著魚戲蓮花繡花鞋,一個放著梳妝鏡。

侍從們搬來了大捆大捆木材,堆在平地,然後將桐油均勻地往上潑。

龍昭堂讓人支起了他畫架,拿出畫具,優哉遊哉地說:「小時候見過京城大火,燒得如鴛鴦錦般燦爛,美不勝收。所以我一直很想畫幅火中美人,可惜燒了好幾個看上眼的姬妾,她們要不哭得一塌糊塗,要不暈死過去,實在覺得配不上烈火的美麗,也畫不出沒有想像中效果。料想你天仙容貌,勇氣過人,應能達成我所願吧?」

我看著火刑台,手腳冰涼。

龍昭堂笑道:「殘缺之人,失節之婦都是入不得族譜,下不得祖墳的傢伙,若你乖乖聽話,我便讓你留個清白,讓你男人留個全屍,兩人死了也有臉見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