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聖誕樹、開球、皮夾克男人·4

  那棟建築就在湖畔,七層樓像用硬鋁合金之類的材料蓋成的一樣,遠遠望去閃閃發光。光是排斥一切曲線的構造就給人一種引領潮流的印象。建築遠離市區,交通也不便捷,大概有不少員工開私家車來此上班,建築旁的巨大停車場也彷彿在印證著這種推斷。

  一輛白色轎車駛進了來客停車場。從車上下來一名身穿白色西裝的高個男子。男子重重地關上車門,用車窗照照自己的臉,略微整理了一下頭髮,又把裝在西裝口袋裡的零碎東西檢查了一遍後,才滿意地點點頭,邁開腳步。

  男子邊走邊把視線投向佈滿了灰色雲層的天空,不過他對天氣並不在意,因為他看的是安在樓頂的一塊牌子——「JAPAN CENTRAL ELECTRON Co.」。日本中央電子株式會社,便是這家公司的正式名稱。

  來客停車場與建築區域之間有一道小門。男子在小門領取了許可證後,朝大樓正門走去。

  穿過兩道玻璃自動門,便來到一處鋪著深紅色地毯的大廳。右側是前台,坐著兩名女子。男子走上前去,一名長髮女子微笑著站起來。他報出拜訪對象的名字後,女子用內線電話通知對方有一名男客來訪。他早就預約好了,不怕遭拒。放下聽筒後,女子彬彬有禮地向男子指出接待室的位置,讓他在那裡稍候。他朝兩名女子分別微笑致意,道謝後離去。

  他在只是用毛玻璃隔出的接待室裡等待,大約五分鐘後,一陣敲門聲傳來。一名西裝革履、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走了進來。男子身材修長,膚色很白,三七分的頭髮看上去也很乾淨。

  「在百忙之中打擾,十分抱歉。我是搜查一科的香月。」香月遞上名片。

  對方也一邊點頭致意一邊遞上白色的名片。「我是相澤。」相澤的名片上橫著印有「日本中央電子株式會社技術本部系統開發部設計科相澤高顯」的字樣,背面則用英文印著同樣內容。「想必您跟開發科的人也見過面了吧?」相澤一坐下便問道,「因為杉本是那邊的人。」

  「不是我,應該是轄區的偵查員經辦的。」香月一邊掏出警察手冊,一邊回答,「怎麼,有問題嗎?」

  「啊,沒……」相澤欲言又止地蹭了蹭鼻子下方,「只是想問問都問了些什麼。」

  香月看著相澤,坐回椅子上,反問道:「您覺得會問些什麼內容?」

  相澤有點不知所措。「啊,我也不知道。」

  「但您可以猜,」香月說,「偵查員問什麼問題還是能夠猜出來的,比如杉本潤也為人如何、關於被殺一事有沒有線索之類。反正也不會問一些特別離奇的問題。」

  「也會因人而異吧。如果一個是前上司,一個是前同事,看法當然也會隨之改變。」

  「那就請設想一下雙方的情況。」香月說,「上司肯定就是小宮科長了,同事代表就選津久見。如果詢問這兩個人,您能想像出他們陳述的內容嗎?」說著,香月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澤為難地撓撓頭,然後抬起頭來。「若是小宮科長,我想他大概會用『杉本的事記不太清了』等措辭。他恐怕會回答說研究員那麼多——但其實也就十多人——對其中一個沒有特別的印象,至於案件的線索之類當然也沒有頭緒。若是津久見,估計會講一些『很聽話、很能幹』之類的話,畢竟他們是項目經理與助理之間的關係。」

  香月驚訝地多次搖頭。「您太讓我吃驚了,簡直是如出一轍。再補充一點,小宮科長再三強調杉本從公司辭職以後大家就再沒聯繫過,所以案件與他們無關。基本上是同一個意思。」

  「這點小事,誰都猜得出來。」

  「那麼,即使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杉本先生也是為人低調、服從命令、默默工作的類型?」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相澤抱起胳膊,意味深長地說,「他的確沒有給上司留下什麼印象,因為他只是個助理。領導重視的會議一直都是由小宮科長和津久見出席的,從這方面說他的確不起眼。不過,在其他部門也有很多人知道杉本這個人,不僅是因為像我一樣和他是朋友,還因為他作為一名技術人員也很出名,大家都說他是計算機方面的天才。」

  「那他還只是一名助理?」

  「因為主要負責人是津久見。」不知為何,相澤降低了語調,「津久見跟杉本組成了一對搭檔。一般情況下,當助理具備了一定的實力後,公司就會讓其獨當一面,可杉本似乎永遠都沒能獲得獨立。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津久見似乎不想放杉本。」

  「於是杉本先生十分不滿?」

  「怎麼說呢,大概是吧。辭職時他說只是個人原因,不過我想還是不滿的情緒爆發了吧。」

  「有導火索嗎?」香月略微探出身子。

  相澤想了一會兒,說:「沒注意。聽到他辭職的消息時,我們很驚訝,不過都不清楚具體情況。」

  「關於辭職一事,杉本先生也沒跟您商量過,是嗎?」

  「沒有。我們關係不錯,但他很少跟我倒苦水。簡單地說,他是那種意志力超強的男人。」

  香月點點頭,似乎在梳理什麼,用圓珠筆敲了敲警察手冊。「您知道杉本先生使用假名一事嗎?」

  「聽說了,我很驚訝。他好像自稱松木吧。」

  「一般來說,人們使用假名都是為了躲起來不讓別人找到,您覺得杉本先生有必要這麼做嗎?」

  「難以想像。」相澤當即否定,「他給人的感覺有些吊兒郎當,但不是一個會隱姓埋名的人。」

  「這樣啊。」香月思考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杉本先生當時做的是什麼工作?」可能因為改變了話題,香月連語調都不一樣了。

  相澤想了想,說:「他當時應該已經加入人工智能開發團隊了。」

  「人工智能……是AI吧?」

  相澤露出驚訝的表情。「您竟然也知道啊。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

  「我只知道名字而已。具體是什麼情況?」

  「具體情況……」相澤剛說了半句又閉上了嘴,抬眼盯著香月,「這個恕我無法奉告。誰在做什麼研究之類,這個我是不能透露的。」

  「相澤先生,」香月突然發出低沉而嚴肅的聲音,「這可是在調查殺人案。我也知道是企業機密,不過還是請您設法配合一下。說實話,開發科那邊無論如何都不肯透露。」

  相澤看上去認可了香月的話。「如果議論起來是誰洩密,那就麻煩了。」

  「我們當然不會暴露您的名字,這個我保證。」

  相澤點點頭,閉上眼睛思忖了一下,說:「好吧,在不觸及機密的前提下,我就給您講講吧。」

  香月點點頭。

  「杉本所承擔的任務,從領域上說屬於專家系統的開發。專家系統需要解釋嗎?」

  「請解釋一下。」香月輕輕點點頭。

  相澤舔舔嘴唇,調整了一下呼吸。「一言以蔽之,就是一個計算機系統,擁有專家所具有的知識。說得嚴謹一些,就是讓計算機記住某個特定領域的原理和法則,以及該領域專家所具有的技術知識,然後根據這些知識來進行推論和判斷,從而謀求解決問題的方法的系統。」

  「由計算機做判斷?」

  「沒錯。」

  「比如哪些情況?」

  「這個……」相澤攏了攏劉海,抬頭掃了一下天花板,「在日本,主要是在故障診斷、室內佈局、設計和管理等領域進行嘗試。」

  「計算機擁有這些領域的相關專業知識?」

  「不僅擁有知識,還用其進行判斷。」作為技術人員的相澤對香月的看法做著補充。

  「如此一來,專家不就沒用了嗎?」

  「表面上看,極易被認為是在朝這種方向發展……」相澤含糊地說完,又繼續說道,「並不是計算機要取代人類。歸根結底,計算機只是幫助或者輔助人類做決定的一種工具。」

  「做人類的助手?」

  「沒錯。比如,醫療診斷專家系統現在備受矚目。這是一個根據各個患者的症狀來確定疾病和治療方案的系統。但是,醫生不應被這種建議所左右。對於醫生,專家系統應該只是以『我是這樣認為的,您認為如何』的態度來給出建議。系統越是高級,就越需要加強與醫生的協同作業,最終決定還是交由醫生來做。可見,醫療診斷專家系統只是彌補醫生的專業性,並不具備否定醫生決策的權威。因此,無論AI再怎麼發達,醫生也要不斷磨煉自己,以防止被專家系統左右。」

  「原來如此。」香月不住地點頭,彷彿流暢的解釋讓他完全明白了,「的確,若只是讓計算機來診斷,患者也會感到不安。」

  「這種情感方面的部分,今後也應多加考慮。」看到對方與自己意見一致,相澤斷然說道,「只不過,由於專家的人數不足,在很多情況下都是用專家系統來代替專家。比如,當工業發達的國家向發展中國家出口產品,通過給予專家系統,也能使之適應該地區。GE公司的『機車故障診斷專家系統』便是一例。不過,像這種情況也應該認定為人類的輔助,而不應產生『既然有了這個系統,就不需要掌握基礎知識』的想法。」

  「即使使用了專家系統,也不能被機器操控,對吧?我明白了。那麼,杉本先生的工作內容都是些什麼呢?」

  「內容……」相澤猶豫了一下,「好吧,只要您能保密,那我就說說吧。反正杉本已經死了,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相澤自我安慰般地喃喃道。「要想說明這一點,我得先解釋一下被稱為『KE』的這類人。KE是Knowledge Engineer的縮寫,是專家系統中一類不可或缺的群體。因為要想製造專家系統,就需要探討如何提取專家所具備的知識,並將其變成一種計算機能夠處理的形式,以及如何使用,實際操作這一切的就是KE。」

  「那麼,」香月按著太陽穴問道,「這類被稱為KE的人就是處於專家與計算機之間的一個中介?」

  「沒錯。」

  「杉本先生就是這種KE?」

  相澤微微攤了攤手。「是的,確切地說是助理。」

  「當被委託製作該系統的時候,這些被稱為KE的人就要到客戶的公司,將對方提供的專家的知識封裝進計算機?」香月讀完筆記後觀察了一下相澤的表情。

  「是的。具體來說,不只是裝入知識,還要使其高效判斷。」

  「這真是一項困難的工作。」香月長舒了一口氣,表情略微放鬆下來。

  「有關杉本的工作內容我只能說這麼多,況且其他情況我也不清楚。」

  「已經足夠了,謝謝您的配合。」香月合上警察手冊,站起身來,「只是,我最後還想再問一個問題。相澤先生,對於這次的案子,您本人是什麼看法?就是對於杉本先生被殺一事。」

  相澤抱起胳膊,低吟了一下,抬頭望著香月。「說實話,我總覺得有點意外,這就是我的真實感受。他被殺一事無疑令我很意外,但他會在那種街上過著低調的生活讓我更意外,畢竟他是一個總想一夜暴富的人。」

  開車從中央電子返回總部途中,香月心血來潮,順便去了一趟學生街。他看看表,已經五點多了。

  駛入大學前面的那條路後,一大群學生正從正門出來,他們大多直奔車站。這裡便是新學生街。

  香月把車停在MORGUE前,下車朝店裡走去。門口掛著「準備中」的牌子,但他並沒有在意,徑直打開店門。

  純子正獨坐在吧檯旁抽菸。看到香月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從圓潤的嘴唇中吐出一道煙。

  「啊。」香月一邊打招呼一邊走近,在純子旁邊坐下。

  「什麼事?」純子的聲音毫無感情。

  香月的唇角浮出一絲苦笑。「拜託你別這麼冷淡好不好?我只是來說句話。」

  「喝點什麼嗎?」

  香月略微想了想,說「日本茶」。

  純子泡茶時,香月慢悠悠地環視店內,點上了一支菸。

  「調查得怎麼樣了?」純子問。

  「進展緩慢。」香月撣掉菸灰,從純子用托盤端來的兩碗茶中拿起一碗,說了句「謝謝」。

  純子在香月旁邊重新坐下來,一時間雙方都沒有說話。白色的熱氣從面前的兩個茶碗中升起。

  香月再次把目光投向店內的裝飾。「她在這兒上過班,總讓人覺得有點奇怪。」

  純子喝了一口茶,目光仍直視著前方,問:「為什麼?」

  「不清楚,」香月回答說,「大概是從小就瞭解她吧。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是個初中生。」

  「彈彈鋼琴,畫些畫——是不是就是這種印象?」

  「也不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看不懂她這個人了。」

  「包括拒絕你求婚?」

  面對純子的疑問,香月未作任何回答,而是說:「你跟她來往了有十二三年吧?居然能相處這麼久。」

  「神奇的緣分。」純子回答,「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還是高中,我覺得她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既有魅力,學習又好,家境也富裕,要是能跟這種人做朋友該有多好。她簡直就是我崇拜的對象。」

  「然後你們就成了好朋友?」

  「我們脾氣特別合得來,這超出了我的預想。無論是時裝、音樂,還是喜歡的男生,都像姐妹倆一樣不謀而合。要說不同點,就是她是個大家閨秀,而我只是個不起眼的女孩。」

  「但你們仍一起支撐著同一個店,一起去買醉。的確是一段奇緣。」

  純子微笑著,用手掌捧著茶碗,似乎在溫暖冰冷的手。「以前啊,我一直是她的陪襯。包括你在內,我們身邊的男人沒一個不喜歡她的。不過,隨著和她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也逐漸有一些人誇我漂亮了。是她給我帶來了好影響,一定是。」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發現你是個美女。」

  大概是香月一本正經的表情有點滑稽,純子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這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又換上黯淡的神情,說:「不過,我跟她搭檔是錯誤的。」

  「為什麼?」香月問。

  純子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茶碗,嘆了口氣說:「因為她終究是大家閨秀啊,真的是……溫柔得讓人有些不耐煩。」